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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其它類型] 康熙大帝 - 二月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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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5:22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三十七章 吴应熊投靠杨起隆 小毛子吓死王镇邦
     
     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,北京城里,家家团圆,上香敬酒,恭送灶王爷,希望他上天言好事,回宫降吉祥。可是,在京郊的潞河驿,却有一伙人聚在那里,他们计议的不是好事,而是叛乱;他们要带给京城百姓的,也不是吉祥,而是灾难。这伙人,就是杨起隆和钟三郎香堂的管事们。
      半个月前,杨起隆突然转移,从城里的鼓楼西街周府,来到了潞河驿,一来,就封锁路口,封锁消息,严禁任何人出入。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和文华殿的管事太监王镇邦,也被他带来了。经过几个昼夜的密议,起事的计划,已经大体上定了下来,小毛子参加了这些密会。掌握了全部情况,急于赶回宫报信,却又无法脱身。再说,起事的时间究竟在那一天呢?他想再探出个实底来,所以才没有冒然行动。
      这天晚上秘密会议,是关键的、也是起事前最后的一次大聚会。潞河驿二进院的正堂里,明烛高烧,酒香四溢。杨起隆坐在正中,各省的堂主和谋士、将军提督、都统环列四周。酒过三巡,杨起隆红光满面,兴奋地立起身来,“诸位,告诉大家一个喜信儿。吴三桂已经动手了!耿精忠也将福建巡抚范承谟拿了,尚之信还扣押了他的父亲尚可喜,与广东广西巡抚联名讨清。此刻,湘江以南已不再是清朝的天下了!”
      宴席上的人立时轰动起来,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,有的快活地大说大笑,也有的端着酒杯沉思,有的只是抿着嘴儿笑,气氛十分热烈活跃。
      “我们决定起事”,杨起隆庄严地宣布,“有几件事还要和大家商议一下,请军师李先生讲讲。”
      李柱原与杨起隆挨身坐着,这时慢慢起身,环顾一眼众人;“诸位,我们就要树旗起事了,“国号”仍为大明,年号——广德。明年的正月初一,即为大明广德元年。奉先皇崇祯昭烈皇帝三太子朱慈炯为主。”
     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。外省来的堂主,只知有个朱三太子,却从未见过面,李柱心中明白,向杨起隆一指:“诸位请看,正中高座的杨起隆,就是先皇的三太子。自从甲申之变,闯贼攻下北京,先皇殉节之后,为韬晦之计,三太子改名杨起隆,算来,已经三十来年了。太子周游全国:为匡复大明,殚精竭智,呕心沥血。现在终于要起事了,所以,从即日起,应该正名。”
      众人轰然而起,向杨起隆参拜,杨起隆端坐受礼,洋洋自得。他挥手令众人归座,又示意李柱继续讲下去。
      “起事时,以举火为号——由内廷,大佛寺、妙应寺、文大祥词,孔庙、景山东、鼓楼,钟楼、李卓吾墓、大钟寺、卧佛寺、烂面胡同和镇岗塔计十三处,于半夜子时放炮点火,全城齐动,攻打紫禁城。”
      “为便于识别,我们做了两万顶红帽子。太监中香堂会众头目五十六人,已经提前发下。有他们做内应,我们定会一举攻入皇宫,夺下执掌乾坤的中枢。现在要议的是,什么时候动手合适。请各位堂主、将军畅叙己见,以供三太子抉择。”
     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山东香堂堂主,站起身来,大声喊道:“嘿,这有什么好商量的,说干就干,马上动手!”
      小毛子早听得心惊肉跳,消息送不出去,如果匪徒马上动手,大内岂不又要遭殃?不行,得拖住他们。他略一沉思,便站起身来,先向杨起隆躬手施礼,又团团圆圆地作了一个大揖,站在当中说开了:“三太子,军师和各位堂主,听我一言,要说这起事的时间嘛。今日最好,小年下,多吉利呀!”
      杨起隆笑着插了一句:“好是好,就怕来不及。”
      “是这话,可要是错过了今天,就得另选一个吉利的日子。三太子已经等了三十多年了,不能匆匆忙忙,要是犯了日子,就不好了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扳着指头盘算着:“明个二十四,二十四扫房子——乌烟瘴气的,不好。嗯,二十五,磨豆腐,干转圈子,不出路,也不好。二十六,去割肉,血淋淋的,不行。二十六,杀灶鸡,本来不错,可是金鸡叫明,正应了个明字,杀了就叫不成了。二十八,把面发,嘿,瞧着挺大的个,一捏一个死疙瘩,那能行。二十九,灌黄酒,哎——这日子好,酒助英雄胆,放开手脚干。太子,我看二十九就行。”
      杨起隆听他把日子越推越往后,心中有些起疑脸色也难看了。李柱城府极深,他也怀疑小毛子,但却不露声色,他心想,看来,公开商议起事的时间,并不妥当,好在兵不厌诈,随便定个日子哄哄这小子,要提前,还不是一句话吗。想到这儿,他走上前来,拍拍小毛子的肩头说:“好小子,有板有眼,左一套右一套的,不含糊。我看,既然是推迟了,不妨再往后放两天。大年初一,京城皇宫都在庆贺的时候,咱们来个出其不意,突然行事,清水煮饺子,叫他康老三吃个够!”
      众人哄堂大笑,个个叫好,小毛子神气活现地回到座位上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静待下文。李柱清了清嗓子,正要说话,忽见一个侍卫跑了进来:“禀三太子,吴应雄来了!”杨起隆一惊,嗯——
      吴应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?原来,自从朝廷檄藩诏旨一下,他就预感到末日临头了。父王在云南一旦动手,皇上立刻就要拿办他。怎么能躲过这场突难,顺利返回云南呢?开始的时候,他把希望寄托在小毛子上,想利用这个双料间谍,打通杨起隆的关节,让钟三郎香堂帮助他脱身。可是后来内务府黄敬跑来告诉他,说小毛子是个用苦肉计打进去的奸细,但杨起隆尚未发现,反把他带到城外参与起事的准备去了。吴应雄听了虽然吃惊,却也没太往心里去。让小毛子去祸害一下杨起隆,对自己或许有好处呢。可是,当黄敬告诉他,说据内宫透露的可靠消息,皇甫保柱已经秘密地投降了康熙,这可把吴应雄惊呆了。皇甫保柱是父王驾前最忠心的侍卫,手中掌握着无数的机密。再加上他有勇有谋武艺高强。他如果真地叛变了,不但自己逃不出去,对父王也是很大的威胁。他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,但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对这个人宁可错杀,也不能留下,只好狠下心来,用杯毒酒结果了皇甫保柱的性命。这么一来,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了。万般无奈之下,只好厚着脸皮再去求杨起隆帮忙。不过,今天他来,一是手中有吴三桂给杨起隆的信,二是把着小毛子的底。必要时,可以甩出这张牌,以取得杨起隆的信任。所以,尽管是仓惶出逃,却仍然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气,一进门就大声笑着说:“嗬!真热闹啊!不速之客再次闯了三太子的香堂,多有得罪了。”
      杨起隆站起身来冷冷一笑说道:“额驸大人不在石虎胡同安居颐养,却冲风冒雪,轻装简从,来此荒僻小镇,不知有何见教。”
      吴应雄知道他是嘲讽,可是,此刻父亲起事的密报已经到手,再不出逃,就要身陷囹圄了,不得已才匆匆逃出来投靠杨起隆,身在矮檐下,不得不低头,只好陪笑说道:“实不相瞒,在下特来登门求助,昨晚我离开石虎胡同,今晨就得到消息,舍下已被抄了。此乃非常之时,请三太子和我们同舟共济。”
      “啊?同舟共济,好哇,世子尽管放心住下,玉皇庙红果园,你瞧着哪里舒服,就住下好了,不过这只是同舟……”
      “当然,当然,在下这里有家父的一封亲笔书信,请三太子过目。”郎廷枢急忙打开包袱,取出吴三桂的信来。杨起隆拆开一看,里面装着一份吴三桂的讨清檄文,另一份,是一封给杨起隆的信。信中说云南将士愿集合于三太子麾下,为匡复大明王朝,浴血死战。杨起隆并不相信吴三桂这话是出自本心,但在此时此刻,起事在即,有吴三桂的几十万人马做后盾,而且吴三桂明说了拥护朱三太子的话,对杨起隆却是十分需要的,所以,忙站起身来,兴奋地向众人说:“各位,吴世子为我们又带来了好消息。平西伯愿率部属,拥我朱三太子为主,共图大业。”众人一听,欢声雷动,拍手叫好。杨起隆走下来拉住吴应雄:“世子,如今你是我这里的贵客了,请上坐。”
      “慢!在下还要为三太子拔掉一颗小小的钉子。”说着,忽然一转身,目光如电地看着小毛子,叫出了他的本名:“钱喜信,出来!”
      小毛子惊慌地走了过来:“世子,您老这是怎么了,小毛子没冒犯您哪?”
      “哼哼,少费话。我问你,你倒底是我吴应雄的人,还是三太子的人,抑或康熙的人?说!”
      小毛子明白,再说什么也瞒不住了,牙一咬,迸出一句话来:“爷是皇上的人,你又怎么着?”
      此言一出,举座皆惊,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这个极受杨起隆和李柱重用的太监,怎么会是奸细呢,杨起隆的脸立时苍白了,吴应雄紧追不舍:“好小子,有种!我问你,到这儿干什么来了?”
      小毛子恢复了镇静,又抓住了话题了:“哎——额驸忘记了,不是你派我打进钟三郎会的吗?你既然知道我是皇上的人,为什么不早把底揭出来,还要派我到这来,祸害别人呢?”
      小毛子这话,又引起一阵阵议论。吴应雄张口结舌,无法答对。可是,杨起隆却已下了狠心,不管小毛子是康熙的人,还是吴应雄的人,反正都是奸细,不能让他再说了,他大喊一声:“王镇邦!”
      “奴才在这侍侯呢!”
      “把小毛子拖出去,埋了!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两个卫兵走上前来,架起了小毛子就走。王镇邦也快步跟了上去。来到后院门口,小毛子假装提鞋,顺手抓了一把墙角的细沙土,揣到了杯里,冲着王镇邦说:“王公公,好歹咱俩都是大内出来的,临死之前,您让我再喝一口酒行吗?”
      “好好好,依着你。来吧,咱们就在这小屋内,我敬你一杯算是送行。哎,你们二位叫上几个人,先去挖坑吧,待会儿,我把小毛子送过去。”
      小毛子看到两个卫兵退下之后,王镇邦提了一壶酒,又弄来几样小菜。放在桌上,便客客气气地对王镇邦说:“王公公,我谢射您了。小毛子这辈子福也享了,罪也受了,没有什么亏的。再说老娘也受了皇恩,我还盼什么呢?眼一闭就算完了,难得你我兄弟一场,这酒也不能光让我喝呀,咱们对饮两杯如何?”
      “不不不,你知道,我有心疼病,一喝酒就爱犯病。你喝吧,我坐在这儿陪你。”
      “哎——平常日子,你不喝,兄弟我不勉强,今儿是生离死别,虽说各为其主,可咱俩好歹也是兄弟呀,这点面子你不肯给吗?来来来,兄弟我替你满上,请请。”
      一连两杯下肚,小毛子的话匣子打开了,他胡吹海聊,怎么先用毒药,灌晕了葛褚哈,又用茶壶打死了他;又怎么在黄四村的茶壶里暗下了双料的毒药,吹得神乎其神:“嘿,台阶上站着皇上和苏大师,身旁还有小魏子和几个大内侍卫,这么多人大睁着双眼,也没看见我往壶里放毒药。”
      “哟!小毛子,你会变戏法?”
      “我是变戏法的祖师爷。不瞒王公公,我身上随时都带着毒药呢?要不,敢闯这钟三郎香堂吗?刚才,要不是你们几个拉的快,只要让我在三太子桌前走上一圈,说不定啊,他还得死在我前头呢。哎,王公公,今儿个,你打算让兄弟怎么个死法。”
      “按香堂老规矩,活埋!”
      “王哥,你告诉他们一声,把坑挖大点,太小了,放不下。”
      “去你的,一条瘦不拉几的干猴子,要那么大的坑干什么?”
      “哼哼,对不起,兄弟懂那无毒不丈夫的道理。你送我,不把我送到地方能行吗!”说着从怀中抓出细沙来,顺手一扬,撤落在酒里、菜里:“看见了吗?刚才您喝的那酒里,兄弟我已放了这毒药。王哥,你包涵着点,小毛子我也是万不得已呀!”
      小毛子说得极其轻松自如,可是王镇邦听了,却似晴大打了个霹雳。惊得他目瞪口呆,变貌失色。突然他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绞痛,而且越来越厉害。他知道,自己的心疼病犯了,说不定,小毛子下的那毒药也开始发作了。越这么想,就越觉疼得难受,头上豆大的汗珠直住下落。
      小毛子见这一招果然见效,更加得意,便想再加上几句,逼着他放自己逃出去:“王公公,不要伯。要不,等他们来拉我去活埋的时候,你把我身上的解药拿去。哎,解药呢?哎呀!不在这儿,在我床头上放着呢。走,你快点领着我去,要不然,就来不及了。”话没说完,就见王镇邦脸色乌青,口鼻歪邪,咕咚一声栽到地上,竟然死了。
      王镇邦一死,小毛子又惊又喜。他怎么也想不到,心疼病这么厉害。三杯老酒,一番恐赫,竟能要了命。心想,此时不走更待何时,便绕过王镇邦的尸体,出了房门。远远看见,几个卫兵还正在吭吭哧哧地挖坑。前院,灯火辉煌,猜拳行令之声,一起一伏。他不敢怠慢,溜到马厩里偷出一匹马,扬鞭疾驰,直奔京城而去。等到卫兵阻拦不住报进中厅时,小毛子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了。
     
    人生若只如初见~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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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5:42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三十八章 杀叛奴武丹奉懿旨 匿行藏李柱骗官兵
     
      接到小毛子冒着生命危险飞马送回来的情报,康熙皇上大吃一京。宫内总共有太监一千挂零,就有三百多人参加了钟三郎香堂,而且其中的五十六人还发了红帽子。小毛子的出逃,肯定会引起杨起隆的警觉,他们准得立即动手,不会再等了。康熙急忙宣召巡防衙门的图海和周培公火速进宫。图海和周培公听了这消息,又是吃惊,又是为难。北京附近的八旗、绿营、锐健营已奉旨开往太原、陕州、洛阳等地去了。京城只有魏东亭和图海手下的五千军马,又散处城内城外。两万红帽子若真地聚齐,确实难以应付。康熙听了心中不由得一阵焦燥,大变迫在眉睫,怎能有片刻犹豫,他大叫一声。
      “图海!”
      “奴才在!”
      “十三处起事地点及捉拿吴应雄、杨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办!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“一群乌合之众,用不着千军万马,你们的行动要快,要抢在他们前边,放出手段干!”
      “扎!”二人又是同声齐应。
      “小魏子,你去隆宗门北,熊赐履、索额图、遏必隆,还有米思翰、明珠他们都在那里值夜,又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,宫掖有变,伤了他们那一个都唯你是问!”
      “扎——只是万岁这边……”
      “不要说了,岂有满宫皆反之理,朕这里应付得了。满打满算他们只有三百余人,有什么了不的,狼谭,你去,传旨储秀宫皇后和贵妃钮枯禄氏,叫惠妃带着金子,即刻至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,将慈宁宫太监全都扣起来。命其余各宫主事太监将宫门封了,一律不准任何人出入。你为朕守好慈宁宫便是功劳!”
      狼谭听完康熙的旨意,忙叩头答应一声:“扎!”又对穆子煦,犟驴子他们说:“穆兄、姜兄,你们要多担待些了。”穆子煦严肃地点点头。犟驴子搓了搓手笑道:“你快办你的差吧!别学魏大哥那样,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——我们懂得!”
      康熙一切安排妥当,便过来抚慰小毛子:“小毛子你先到后边歇歇,事完了朕放你半年假好生调养一下——来人,扶小毛子到后边去,再点十支蜡烛来!”
      养心殿副管事太监侯文走过来:”回万岁爷的话,自腊月十五万岁下旨严管灯火,各宫各殿的蜡烛都是数着数儿给的,咱们也没多余的。若再添十支,两个时辰以后,养心殿就得黑着了。”
      “混帐!严管灯火是怕走水,怎么连朕也管起来,即刻派人去领!”
      “奴才岂敢欺主!只是烛油库的刘朋今晚不在宫里,这会子不好找他。”
      康熙气得无话可说,摆摆手道:“滚!把养心殿各房太监的蜡都拿来。”他看了几行奏章,又觉得心乱如麻,索性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。半夜时分,从城西和城东北角两处,先后传来爆炸声。朦胧中的康熙一跃而起,快步走到殿外,站在丹墀下观望,卧佛寺方向,浓烟卷着火光,把冬夜的北京城照得一片明亮,突然鼓楼那边又燃起了冲天大火,炸雷似地响起了爆炸声,北京城都被惊动了。顺大府、兵部衙门、善扑营、九门提督府的大鼓擂得山响,号角声此起彼伏。急促的马蹄声敲击着宫外御街坚硬的冻土和石板道,还夹着妇女和孩子惊恐的哭声,尖叫声和咒骂声,京城陷入了极其恐怖和不安的混乱中。
      康熙见到只有三处起火,不禁宽慰地点了点头,高兴地对穆子煦道:“图海搭上周培公长进不小,若能拿住贼首,那可……”话没说完,又听近处轰地一声,原来是宫中烛油库也着了火。
      霎时间,大内一片骚乱。满宫到处都是人影幢幢,鬼哭狼嚎。养心殿大院也像突然炸了营一样,太监们没头没脑地大叫大嚷,到处乱窜乱跑。所有灯烛突然一齐灭掉,黑暗中大内一片混乱。
      穆子煦见势不好,急忙拉了犟驴于,一边一个护着康熙,站到养心殿的琉璃壁前,以防有人从背后暗算皇上。又高声叫道:”侯文,掌灯,快掌灯!”
      侯文抱了二十支大蜡烛走了过来,拿着火把,晃晃悠悠地却怎么也点不着。穆子煦上前一把把他推了个仰面朝天,抢过火把来一看,原来腊烛的芯全被抛掉了,犟驴子怒火上窜,上前一脚把侯文踏住:“狗奴才,老实说,你是不是杨起隆的人。”
      “不不不姜爷饶命,我……我不是。”
      “哼,不是,不是为什么抽掉蜡烛灯芯!”他拔出剑来,向侯文心窝猛地一刺:“去你的吧!”
      就在这时,养心殿院的垂花门“轰”地一声被撞开了,几十个太监像没头苍蝇一般拥了进来。他们打着火把,举着大刀,有的叫着“反了,反了”,有的喊着“抓反贼呀。”但却横眉立目直扑站在照壁前的康熙皇上。犟驴子怒骂一声,纵声迎了上去,“唰唰”两剑,砍倒了两个跑在前边的人,其余的被他这威势吓住了,躲在黑影里,只是呐喊却不敢上前。突然,垂花门口又进来了一批人,也是打着灯笼火把,却没有人呐喊。犟驴子正要闯过去。却被穆起煦拉住了:“后退,是老佛爷在这里。”
      太皇太后沉着地走了过来,她的身后是皇后和贵妃。狼谭仗剑护侍在太皇太后身边。皇后赫舍里氏怀孕已经九个月,却强自镇定着。她扫了一眼院内的局势,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地叫了一声:“犟驴子在吗?出来答话!”
      犟驴子闪身出来,跪下答道:“回主子娘娘,奴才犟驴子在!”
      “平身。我乃天下国母,六宫之主,今日赐你改名武丹并特许你在内宫里开杀戒,惩治叛贼!”
      “谢主子娘娘,奴才武丹领旨。”
      就在皇后和武丹一问一答之际,一个造反的太监突然从黑影里窜出来,挥着大刀向皇后扑去。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墨菊,拼死向前,护着皇后,被那贼一刀砍中小腿,倒了下来。武丹勃然大怒。他原是关东响马出身,勇猛残暴,自从被选入大内,当了皇上的贴身侍卫,从来没有痛快地杀过人。今天,奉了皇后懿旨,再无顾虑,大吼一声,一把抓过这个太监,“咔察”一剑,将他从肠到腹,来了个大开膛,鲜血和肠子一齐流出来。武丹抓同那个太监的心来,扔给墨菊:“快吃了它,吃了就不疼了!”
      “太皇太后虽然随军征战多年,也从未见过这等凶残的杀人方法,连忙合掌念佛,皇后更是吓得心惊肉跳,闭了眼睛,不敢再看。
      武丹见穆子煦和狼谭已经护住了主子,再无后顾之忧,便吼叫着杀向黑影里,只要见到拿着武器的太监,挥手就是一剑。他知道,宫中有严规,除侍卫外内宫太监一律不许私带武器,看准了这一点,他的剑下就不会有冤魂。造反的太监们被逼得再无生路,呐喊一声猛地反扑过来。狼谭冷眼旁观,有一个喊得最凶的肯定是他们的头子,便出其不意,跃上前去,一把抓住,又大叫一声:“都放了武器跪下,要不然叫你们和他一样死法。”一边说,一边刷刷几刀,把那个太监大卸八块。众反贼个个吓得魂飞天外,扔下手中刀剑,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。
      康熙见满院子尸体狼藉,血迹斑斑,怕惊吓了老佛爷和宫眷,便喝令狼谭和武丹停手,吩咐一声:“把他们交到慎刑司去,严加看管听候审讯。”说完一转脸,看见魏东亭汗水淋漓地走了过来,忙问:“小魏子,那边情形怎样了?”
      “回主子,和这里差不多,已经处置过了。全宫造反作乱的,只此两处。”
      太皇太后素来赏识魏东亭,见他身上并未沾血带污,惊异地问道:“你没有杀人?”
      “回老佛爷,奴才没奉圣命、懿旨,不敢杀人。只挑了十几个人腿筋,残废怕是免不了的。”
      太皇太后合掌道:“阿弥陀佛!赏你黄金一百两,这边一人五两!”
      康熙听祖母如此处置,不禁开怀大笑。
      小毛子的突然出逃,打乱了钟三郎香堂的叛乱计划,逼得杨起隆急促起事。按他们原来的计划,是要在十三处同时举火的,可是,匆忙之中,只有四处接到了号令,还被图海派出的绿营兵迅速扑灭。而周培公带领的大队人马,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包围了潞河驿。杨起隆措手不及,只好率众抵抗。他的香堂会众,虽然喝了符水,拜了神明,可是碰上真刀真枪的官兵就全都现了原形,刚一交手就被打乱了阵脚。一个个抱头逃窜,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。眨眼之间,扬起隆的身边只剩下了二百多个死党信徒,被节节逼近的官军,压缩在红果园里。
      此时,天将破晓,军师李柱清点了一下人数,又逃亡了一半。连口口声声说要和杨起隆生死相依的吴应熊,也不知逃往何处了。剩下这伙人,七零八散地坐在树下的草丛里,头上冒着热汗,嘴里喷着白雾。人人目光痴呆,个个垂头丧气。杨起隆没想到,三十年苦心经营,却是这样一个下场。真是欲哭无泪,欲逃无门了,只得低下头来,不住地唉声叹气。
      突然,他拾起亮光晶莹的宝剑,扫视一下众人:“唉,天丧大明,非人力可以挽回,诸位保重,我去了……”说着,横剑就要自刎。
      李柱猛扑上来抱住了他:“少主,您千万不要轻生,天下少了你,大明便永劫不复了。”
      就在这时,一个匪徒慌慌张张地跑过来:“少主、军师,不好了,又有一大队官兵开过来了!”
      众人静神一听,果然外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李柱霍然而起,手按腰刀,对大家说:“名位,事已紧急,眼下只有一条出路,有不怕死的跟着我去向图海自首。”
      张阁老惊呼一声:“啊!什么?你要送死去吗?”
      “对,我们共推一人,假冒三太子的名字去自首投降,官兵必不生疑。这样,咱们少主才可以乘乱秘密逃走,召集香堂会众,东山再起。官军见我们没了主帅,谅也不至于全部杀头。即令死了,还有少主给咱们报仇雪恨。”
      张阁老嘿嘿一笑:“算了,爹死娘嫁人,各人顾各人……”他最后的“人”字尚未出口,便被朱尚贤从背后一刀捅死。
      朱尚贤大叫一声:“谁敢不听,他就是榜样。’杨起隆站起身来,环环一揖说道:“兄弟们,不要这样,还是死我一人,保护大家的好……”
      李柱打断了他的话,斩钉截铁地说:“少主,你迅速去后面隐蔽,待官兵退了再设法逃出去。别忘了,替我们报仇。”说完,率领众人向门外走去,一边走一边高喊:“官军听着,我就是朱三太子,愿率部向图海大人投降。你们如果不放我们出去,我们就在这里全体自杀。你们一个活的也别想抓到。”
      外边的官军赶快报告给周培公。周培公派人下令,让匪徒们扔掉武器,整队出来。他派官兵押着这一百来人,向西直门大街走去,又让人去红果园内搜寻一遍,才打马回城。可是那个潜藏在草丛深处的扬起隆,却趁着官军撤退之际,翻出后墙逃走了。
      夜间的剿匪行动,进展得十分顺利,图海带着一队亲兵,在长安街来回巡视,总领全城各路人马。只要见到犯夜出来的人,无论有没有红帽子。一律捉拿。天亮之后,又打开西直门,严密盘察过往行人,见周培公押解着俘虏回来,心中一喜,忙打马走了过来,向周培公问了情况,便朝犯人大喝一声:“谁是朱慈炯,站出来回话。”可是连问三声,却并没人回答。图海还在诧异,面前这一百多人突然呼啸而起,一齐扑了过来。原来这伙人,全是跟了杨起隆多年的亡命之徒,知道阴谋败露,绝无生望,便一齐上来拼命。匆忙之间,图海赤手空拳,与匪徒们展开搏头。幸亏他的亲兵队伍训练有素,刹那间便占了上风,把匪徒们打倒在地又重新捆绑起来。扬起隆的军师李柱仰天大笑:“哈……图海,你想捉到朱三太子吗?他会来找你算帐的!”
      图海怒火中烧,一脚把李柱踢倒在地:“贼子休要逞能,告诉你,吴应熊偷了皇上的金箭,又拿了兵部的牌照,也没有逃脱出去。你们那个朱三太子,跑不了的!来人,把他们押下去,听候审讯。”说完,他和周培公一同进宫,向皇上报告了扑灭钟三郎叛乱的经过。他见康熙脸色阴沉,又叩着头自责地说:“万岁,奴才图海虑事不精,奉职无状,走了奸民匪首,求皇上重重治罪!”
      “哎?你和周培公用这点人,平定了大乱,有什么罪?朕心中不悦的是小毛子昨夜在乱中被杀了。你们都起来吧,昨夜一共拿了多少人?”
      “回万岁爷的话,按犯夜的拿了二千四百人,今天拿到一百一十三个,都是正凶。”
      “犯夜的取保暂释,听候勘问!余下的既然是杨起隆的死党,一律腰斩弃市。吴应熊嘛,暂交大理寺看管。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一夜的残杀,摧毁了扬起隆经营多年的钟三郎会,却也在京城内外,以至皇宫内外,倒处溅满了血迹。康熙命图海总司京城军马,清查叛匪余党,要让京城百姓,迅速安定下来。内宫则由张万强带着几个忠贞的老太监,从内务府敬事房,到各宫各殿,对所有的太监严加清查,挨个盘问。由于养心殿里倒处尸体狼藉,沾满了血迹,康熙带着周培公和何桂柱,移到乾清门的上书房来处理事务。
      他刚刚在龙椅上坐下,就见明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:“万岁!党务札和萨穆哈回来了。”
      “啊?!快让他们进来!”
      党务札和萨穆哈已完全不能走路,由四个小侍卫架着,脚不沾地抬进了上书房。两个人部是寻常百姓装束,毡帽破败,棉袍开花,萨穆哈一只鞋没了底子,脚后跟冻裂得像小孩子的嘴,正向外渗血。
      “你们受苦了”康熙心疼地瞧着两个叫化子似的大臣,说道:“不要慌张,已是到家了,有话慢慢儿说。”
      原来,自从那日逃出了娄山关。他们知道,在这云贵以至中原一带倒处都是吴三桂的势力,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,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走大路,只好晓往夜行,向京帅逶迤行来。却不料,又在黄河风陵渡遇上了强盗,盘缠衣服被抢掠一空。二人逃得性命,沿途讨饭,这才来到了皇帝身边。此刻听到康熙这样温和慈祥的抚慰,二人心情激动,竞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放声大哭起来。
      “万岁……吴三桂,他,他反了……折尔肯、傅达礼、朱国治和甘文不……也都遇难了。”二人一边哭诉,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递了上去。康熙一看,原来是吴三桂的讨清檄文和折尔肯,甘文(火昆)等人事先写好的奏折;怎管对吴三桂必反这一点,康熙早已坚信不疑,可是一旦见到实证,却仍不免心中一沉:“嗯,果然来了,好吧。那么我就与你较量一番。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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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6:04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三十九章 唯英主襟怀包天下 真名士智慧贯古今
     
      奉命去云南下旨的钦差副使党务札和萨穆哈,带回了吴三桂举兵叛变,和折尔肯等人被杀的消息,康熙皇上不由得怒气填胸。他命人将两个吃尽苦头的大臣扶下去休息,然后,向熊赐履问道:“熊赐履,朕要趁今日除掉钟三郎香堂的胜利,祝捷阅兵于午门,你看合适吗?”
      熊赐履躬身答道:“圣上此举甚是得当,平定了杨起隆之后,应该在京城里祝捷。皇上亲临午门阅兵,定可盛陈军威,激励百姓,也借此表示一下朝廷与三藩誓不两立的决心。”
      “嗯,好。周培公,吴应熊和鼓楼西街周全斌是你带人去抄家的吗?”
      “回圣上,是奴才办的差。”
      “抄出来的东西多吗?”
      “主子,两个叛官家里,抄来了不少文书,其中有一些是官员们与逆党私通的信件。臣和图海因未奉特旨,不敢擅自拆看,加了封,交到大理寺去了。”
      “好。你去传旨,今日午时,朕要在午门上阅兵,命京城禁军、兵部、巡防衙门和善扑营速去准备。”
      “扎!万岁,臣以为,朝中官员结交逆党,均已构成谋叛大罪,应将他们和吴应熊一体正法,以申纲纪。”
      熊赐履接口:“对对对,万岁,培公所言,与奴才想的一致,对叛逆之人,不究不足以明法纪,不杀不足以振军威,请圣上明断。臣以为,今日午时,万岁把阅兵和杀叛这两件事合起来办,更有镇慑四海之威力……”
      “哦……你们说得有道理,不过眼下形势变了,办法也要变。这样吧,周培公,你去传旨把吴应熊押赴午门。另外,把那些抄检来的文书,都抬到午门前,听后朕亲自发落。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“熊赐履,扬起隆这件案子,要迅速清理出来,能不牵连的,尽量不要牵进去。另外,你替朕拟一道旨意,福建、广东二藩暂时不撤,命他们率部攻打吴三桂。要写得委婉透彻,又不能示弱。”
      “臣明白主子的意思,是以攻心为上。”
      “对,就是这样,你就在这里写吧。”
      午时将到,康熙正要更衣起驾,却见张万强跑了进来。他来不及行礼,便大声说:“万岁爷,老佛爷叫奴才过来传话,万岁要能抽出身子,请到后边去瞧瞧呢!”
      “嗯,什么事?”
      “娘娘……娘娘她难产……”
      “啊!”康熙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,忽然觉得身上又乏又软。熊赐履和周培公也惊呆了。他们心里都明白,皇后是因惊吓、劳累又调养不周,以致动了胎气。正要上前宽慰,却见康熙跺着脚道:“张万强,你只管跪着做什么?还不快去传太图院的医正?——叫索额图预备着进去探视!”
      说着站起身来,就要随张万强回后宫。就在这时,何桂柱跑了进来:“启奏万岁,午时将到,众军正齐集午门之下,请皇上启驾——”
      康熙楞在那里了。他沉吟了好大一会儿才按下自己心头的悲痛和焦急,大声吩咐:
      “传旨:康亲王杰书、简亲王喇布、安亲王岳东,带领在京各王,贝勒、伯爵以上亲贵宗室,并六部九卿,侍郎以上职官在午门旁候旨。启驾五凤楼!”
      午门上九十五面龙旗同时升起,康熙镇静自若地拾级登上楼来。从储秀宫再次赶来的张万强有事要回禀,见臣子们跪了一大片,正在扬尘舞拜,山呼万岁,他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。康熙瞧他脸色便知皇后情势危险,却问也没问,一咬牙便来到城垛跟前。
      下面三千名精选的铁甲御林军哪里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,一见康熙气宇轩昂在门楼上探出身来,山呼海啸般喊道:“万岁,万万岁!”接着战鼓阵阵,号角齐鸣,大风卷起滚滚黄尘,龙旗迎风招展,猎猎作响。步骑兵按着方位,随着图海手中的红旗进退演阵。
      看着这整齐统一,威武雄壮的队伍,康熙胸中的忧郁、愁闷荡涤一空。冬日的阳光下,他的脸色胀得绯红,对身后的大臣们说:“秦始皇以长城力盾,朕以天下臣民为盾。砖石长城今已破败,千万百姓却依然如故。明珠,你下去,问问吴应熊,今日行刑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
      “扎!”明珠答应一声,撩起袍服走下门楼,命令暂停演阵。见吴应熊被绑在校场东北角一个木桩子上,便上前问道:“吴应熊,今日行刑你有何话讲?”
      吴应熊心里很清楚,今日这个阵势,自己是必死无疑,哀求哭告是没有一点用的,便垂下头来说:“代父受过,乃人之常情,我一无所憾。不过请明大人转告皇上,今日杀了我,家父便可一无牵挂,专心用兵了。此外,在朝文武百官,也不见得全是效忠大清的,让他谨慎小心为好。”
      明珠回到五凤楼上,将吴应熊的话转奏了,康熙不屑地一笑:“哼!说得好听,为父尽孝,其实还不是想让朕赦免了他,去,把那些文书信件,抬到吴应熊面前,全部烧掉!”
      一大堆箱笼被点着了,这里面装的,全是朝廷官员与两个逆贼的来往信件。有暗递消息的,有拍马溜须的,有卖身投靠的,现在,全都付之一炬,也就是说,康熙对吴应熊、周全斌之外的人,概不追究了。午门百官队伍中,有人感激涕零而又不敢吱声;有人心悦诚服而暗自称赞。几万双不同感情的目光,仰视着城楼上的康熙皇帝。却见他反手一挥,说了声:“传旨,斩了吴应熊这个逆臣!”
      午门的阅兵仪式刚刚完毕,康熙就急步走下城楼,要过一匹御马骑上,向储秀宫飞奔而去。几个大臣,怕皇上有要事传唤,也急忙跟在后边,在储秀宫外等着。
      储秀宫里人很多,除了太皇太后之外,宫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妃子,贵人全都来了。康熙一头闯了进去,就听太皇太后念了声佛号说:“阿弥陀佛,皇上总算赶来了。孩子已经生下来了,挺富态的,可是大人却不好。快进去看看吧。”
      康熙答应一声,走进里间。
      赫舍里氏已经昏厥过去。她静静地躺在大炕上,脸色十分苍白,连嘴唇也全无血色。一个乳母抱着褪褓中的皇二子跪在一旁,几个太医头上都是密密的汗珠。一个在切脉,另两个忙着扎针。宫女墨菊因腿上受伤,挣扎着捧着药罐儿,泪眼汪汪地望着皇后。
      皇后是辅政王索尼的孙女,索额图的女儿。当年,康熙随伍次友在索府读书之时,经常见到她。满人的规矩,不像汉人那么严,再说,当时他们虽有君臣之分,还都是孩子,两小无猜,常在一起玩耍。后来,她被选进宫来,当了皇后,夙夜勤谨,帮助康熙治理六宫,如今看着皇后奄奄。一息的样子,康熙不由得悌然泪下。他俯下身子,带着泣声说:“皇后,你醒醒,朕来瞧你了……”
      赫舍里氏突然睁开双眼,还是那样的明亮,那样的纯真。她搜索了好大一会儿,才见康熙立在榻前看她。她嘴唇嚅动了一下,似乎是有话要说。康熙忙侧过脸去听,却什么也没有听到,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的两颊无声地流下。
      “你到底怎么样?”
      皇后没有回答。
      康熙一时五内俱焚,痛叫一声:“皇后——怪朕迟来一步,迟来了———步!你我是结发恩爱夫妻,又有青梅竹马之好,有什么话,有什么事,你就说吧——你说呀!”他已完全控制不住自己,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了。
      切脉的太医哭丧着脸道:“禀万岁!娘娘痰涌,已不能……”
      太皇太后在外边听着,忙迈步进来,见此情景,不觉老泪纵横,握着皇后的手道:“好孩子,你放心,闭了眼安息吧……”
      康熙见赫舍里氏,仍然不肯瞑目,料她必有心事,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出来,对索额图道:“怕是不……不行了,只是咽不下气。这……这实在受罪,你们进来拜辞一下。周培公,你既赶来了,也进来吧!”
      皇后的眼珠已不能转动,只死死盯着屋顶,闭着气不肯合眼。索额图轻声儿叫她小名:“秀儿,家里都好,皇上又亲赐了宅子,你几个堂兄弟都出息了。娘娘,你……就放心去吧。”
      “娘娘,奴才是明珠!”明珠哭着说道,“娘娘身为六宫之主,贤德淑茂,万岁极为爱重娘娘,必当重加娘娘身后之荣……”
      杰书也叩头泣道:“娘娘,您这样受罪不安,万岁爷心里能不难过?您就去吧,一切有万岁作主!”他哽咽得连话也说不清了。
      见赫舍里氏仍瞠目不语,康熙又疼又急又伤心,便哭着申斥太医:“你们这些废物,饭桶,平日大话说得震天晌,吃了朕的傣禄,就这样办差?你与朕用药,快治!”那群太医听他发怒,吓得脸色煞白,只是顿首谢罪。
      “娘娘的心思臣知道!”周培公忽然身子一挺说道:“必定是为了皇子之事,放心不下。”他的声音刚落,皇后己经失去光泽的眼睛,忽然又亮了一下,瞪得更大了。康熙恍然大悟,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,见老佛爷没有反对的意思,便大声吩咐:“宣熊赐履进殿。”熊赐殿早在一旁侍后着呢,忙答应一声:“奴才恭听圣谕!”
      “此子乃皇后赫舍里氏所生,朕取名胤初。依满洲祖宗家法,本不立皇太子。当此非常之时,为固国本,安定民心,朕决意建储,立皇二子胤初为皇太子!熊赐履人品端方,学术纯正,曾为先帝倚重,朕亦十分信赖。着熊赐履进太子太保,即为太子师傅,朝夕加以辅导,务期不负朕之厚望和皇后拳拳之情……”
      康熙言犹未毕,赫舍里氏身子微微一动,吐出一口气来,双眸低垂,溘然长逝。
      康熙深情地看着皇后遗容,拭泪道:“皇天后土鉴之,朕决不反悔!赏周培公黄金一百两,你们都……跪安吧!”
      一场熊熊燃烧的战火,自五华山点燃,东至江浙,西连川黔直到陕甘宁的黄土高原。烽火波及之地,烟尘滚滚,血流成渠,田园荒废,百业凋零,而战争的胶着点,在湖南的衡州和岳州一带。
     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两年多了,眼下的态势是这样的:广东的尚之信,因与孙延龄各怀异志,又受到傅宏烈的牵制,只好固守老巢,不敢轻举妄动;福建的耿精忠,虽然打到了浙江、江西,但被康亲王杰书统率的东路军切断了粮道,以至部下大将先后投降。杰书率部穷追猛打,攻下温州占居仙露岭,耿精忠无奈只好反正归降。东路平定之后,杰书挥师西进,与安亲王岳乐合兵一处,围困了岳州安兴。康熙又命人将新造的二十门红衣大炮运到前线。吴三桂慌了手脚,将主力全部调到衡、岳一带,双方十六万多人马,聚集在这里,摆开了决战的架势。一时之间,却谁也奈何不了谁,战局呈现胶着状态。
      为了摆脱困境,吴三桂派自己的孙子吴世琮去广东,催尚之信发援兵,但吴世琮一走,却杳如黄鹤,再不回头了。吴三桂又气又急,只好再派汪士荣火速赶往广东查问。
      这两年来,汪士荣东奔西跑,没有一刻的清静。他自视很高,觉得自己是个叱宅风云、有经城纬地之才的小张良,可是吴三桂却只把他当作信使来用,从来不肯委以重任。那个夏国相,是吴三桂的头号谋士,对汪士荣的才干很是赏识,常常当面夸奖,但在吴三桂的面前,又从来不肯保举他。到如今,汪士荣年过四十,仍然是一事无成,终日奔波。本来就疲惫的身体,连气带累,竟然落下了个痨病的根子,越发瘦得可怜。
      这天傍晚,汪士荣风尘仆仆地来到五羊城,找到了王孙吴世琮下榻的白云山驿馆。门上的人都认识这位谋士,见他来了,连忙上前问候:“汪大爷一路辛苦,您老身子还好吧。”
      “好好好,多谢各位。请向世琮君王通报一声,说我汪士荣从老王爷那里来,有要事求见。”
      “汪大爷,瞧你急的,忙什么呀。郡王虽然名义上在这里,可是十天八天难得见他一面呢!”
      “啊?为什么?”
      “咳!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。广东花花世界,酒楼,花市,歌女,美人多着呢!郡王顾得过来吗?”汪世荣是从前方来的,那里的将士忍饥挨饿浴血死战,可是王爷的世孙,却借着调兵的机会,在这里花天酒地。唉,这仗要不败,才算有鬼呢!
      这天晚上,汪士荣独自在驿馆里吃了几杯闷酒,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,抚弄着手中那时刻不离的玉萧。这柄箫是他嫂嫂送给他的。当时,他曾对嫂子发下誓言,等到百年之后二人虽然死不能同穴,他也要把这柄玉萧一截为二,分埋在两座坟墓之中。可是那天夜里一场冲天大火,竟然使病中的老父亲和全家人都葬身火海。二十年了,自己孑然一身,四海漂零,虽有玉萧作伴,可是哪里是自己的归宿呢?汪士荣思前想后,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翻身坐在床头上,把玉萧举起,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。
      忽然,窗外传进一个人的声音:“好曲子,士荣兄有何不快之事,吹得人满腹凄凉,欲听不忍,欲罢又不能?”汪士荣忙问:“谁?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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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四十章 汪士荣转投尚之信 孔四贞再恕孙延龄
     
      汪士荣正在闷闷不乐地吹萧,忽听窗外有人说道:“士荣兄有何不快之事,把这支曲子吹得如此凄凉?”
      汪士荣吃了一惊,连忙问道:“外边是准?”
      门轻轻一响,一个人秉烛而入——身着黄龙袍,头戴七梁冠,——竟是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夤夜来访。
      “啊?!王爷!”
      “什么王爷!今夜你是汪先生,我是尚之信,愿以朋友之道相处!”尚之信说着,满面含笑地在对面坐下。
      汪士荣惊疑不定地间:“王爷,您这是……”
      “唉!先生,我是久仰你的高才,只是家无梧桐树。难招风凰来。目下战局想来你比我明白,我到此是想求教于先生!”
      “哦,王爷,晚生何敢当这‘求教’二字?”
      “哎,汪先生,我知道,你是信不过我呀。这也难怪你——只因这里的兵难带,我不得不以诈待人,落下一个坏名声儿。不能怪人家疑心我,我心里也是很苦的啊!”尚之信一边说着,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,“汪先生,你瞧瞧这个。”
      汪士荣疑惑地接过来,就着灯烛打开,刚一触目,便惊呼一声,“呀,这是朝——”
      “禁声!汪先生,这正是朝廷的旨意!实不相瞒,三个月前我已修表朝廷,请求归降。这朱批御旨是半个多月前才由傅宏烈处转来的。”
     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,四目对视,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。汪士荣将诏书还给尚之信:“王爷,如此说来,吴世琮已为王爷软禁于广东,我汪某也只好听任王爷发落了。”
      “哪里!”尚之信呵呵大笑,“你怎么与吴世琮这酒囊饭袋之徒相比?我若囚禁你,只是一句话的事,何必亲自来访,——如今的情势,你很清楚。耿精忠已经投降朝廷,王辅臣呢,拼命往西,不肯东顾。孙延龄受制于傅宏烈和我,毫无作为。这样的情势,使我难以举步啊。我若援湖南,孙延龄一定来抢广东地盘;而呈三桂一边在湖南与朝廷打仗,一边又打我的算盘。天下的大势如此,盼先生教我!”
      汪士荣听得怦然心动,口中吞吞吐吐地说:“王爷既已降清,我还有何话可说?”
      “唉!先生还是信不过我尚某哟!眼下康熙与吴三桂在岳州已经打红了眼,成了两败俱伤之势。福建耿精忠虽不是真心降清,可他没有兵,也是在枉然!三处人马,惟有我未损丝毫。呃——自古以来良禽择木而栖,良臣择主而事,先生你有意吗?”
      汪士荣眼睛一跳:嗯?这尚之信素有凶悍之名,自上五华山与吴三桂密谋之后,又被看作奸诈之徒。想不到他还留着这一手,真是雄才大略!难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业,要成在此人身上,想到这里,汪士荣不紧不慢地说道,王爷说得并不全对。眼下你虽无损伤,可是你单丝不成线,孤掌难鸣。西面受制于傅宏烈、孙延龄,东面又受制于杰书。岳阳大战一结束,吴三桂胜了,治你不援之罪;康熙胜了,治你不臣之罪。到那时,王爷虽有雄师劲旅,又能如何自保呢?”
      “哦!?汪先生,请说下去。”
      “假如,你眼下不是这样毫无作为地等待观望,而是乘此朝廷与吴三桂双方不胜不败之际,与王辅臣携起手来,静待岳州会战进到残局之时,你们俩同时行动,南北夹击,……”汪士荣双手一合。
      尚之信听到这里,如梦初醒,连忙离席而拜:“先生,真有你的,尚某在此拜谢了。只是马鹞子与我素无来往,谁肯为我说合呢?”
      “王爷不必多虑,汪某愿当此重任。”
      “谢汪先生!”尚之信又是一躬到地。
      “慢,王爷,我去之后,你也不要闲着,得想个办法把傅宏烈和孙延龄这两颗钉子拔掉!这样,岳州战事一有了眉目,你出兵之时,便没了后顾之忧了。”
      “嗯,汪先生这话虽然有理,可是,孙延龄滑头得很,傅宏烈又软硬不吃,怎么把他们拔掉呢?”
      “哈……,王爷,你只看到孙延龄和你争地盘,见他又怕朝廷,又怕你,其实,他按兵不动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是没有粮食。傅宏烈缺的也是粮食。只要你用这个法宝引诱他们一下,保管他俩一齐上钩。傅宏烈是我的结拜兄长,我替你写封信留在这儿,你想法让吴世琮去他俩那里跑上一趟,一定马到成功!我即刻起程,把马鹞子赶回东边来!”
      “好!汪先生,小王在这里静待佳音!”
      孙延龄的境遇比汪士荣估计的要严重得多,自耿精忠败后,吴三桂根本不管他,不但饷无一文,粮无一石,而且一个劲儿地催他带兵北上,算来只落了个空头临江王的封号。将士们因粮饷不继,溜号的、脱逃的、哗变的时有发生。相持四年,不但北进不得,傅宏烈的七千军马竞大模大样地逼近桂林,驻到离桂林只有六十里地的地方。此时的桂林城,已是四面楚歌了。
      在万般无奈之下,孙延龄决意厚着脸皮来求孔四贞,请皇上允他反正归降。
      孔四贞自桂林兵变后,便移居到城北的白衣庵,领着戴良臣等包衣家奴,在庵后种了二亩菜园,悠然自得地过着田园生活,严然是桂林城的一个世外桃源。
      孙延龄单人独骑来到白衣庵时,已是中午。守门的见是他来了,既不敢通报,又不敢不报,只好躲得远远地。孙延龄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:但见院落整治得连一根杂草也没有,沿墙一带栽种的梅树,一丛丛葱翠欲滴。孙延龄饶过正殿,来到后院,正踌躇间,听到孔四贞在院儿里叫道:“梅香,把后窗户上竹帘子放下,地里苍蝇多,飞进来闹得人连觉也睡不成!”
      孙延龄听出这话内有话,此时也顾不得多想,抢上几步,一躬到地,陪笑道:“公主,我……瞧你来了……这些日子事忙,一直没有空儿。乍一瞧,我还真不敢认了,你比先前越发精神了……”
      “戴良臣!”孔四贞身穿布衣,正在将箩筐中煮熟的长豆角一把一把拎出来,朝绳上搭着,一边回头叫,“快去把井绳上的吊钩收拾好,提水桶老是捧进井里,就不知道操点心?”
      “公主。”孙延龄涎着笑脸又叫一声,见毫无反响,便忙着帮她搬菜箩筐扯绳子。
      孔四贞忽然失惊地叫道;“哟!这不是吴三挂大周家的临江王么?怎么今儿得闲了,到民妇家有何贵干呀?”
      孙延龄知道必有这番奚落,尬尴地笑着说道:“哪里是什么临江王,延龄来给您请安了!”说着便给孔四贞作了一个揖,绿荫深处传来“咯咯”的笑声,孙延龄忙回头瞧时,却连人影儿也不见。
      “嗯,你不是临江王?”孔四贞柳眉倒竖,明眸圆睁,逼近一步问道,“你怎么穿这衣服,早先的辫子哪儿去了?这倒奇了,先前说是额驸,后来又说是王爷,如今又不是王爷了,莫不成要做皇上了?你升得可真快呀!”
      “我……我……!”孙延龄口吃了半天,勉强笑道,“公主别挖苦我了。是我打错了主意,没听你的好言,如今肠子都悔断了,求公主代我想个法儿……”
      孔四贞冷冷地看他一眼,也不言声,坐在石墩上,理着头发,半响才道:“女人家,头发长见识短,我能有什么法儿?再说你如今是王爷,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嘛,怎么就又‘打错了主意’,‘悔断了肠子’呢?你可怜巴巴地跑来,跟我说这些个,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”
      孙延龄心一横,硬着头皮跪了下去:“公主,目下境况十分艰难,前有深谷,后有饿狼,求你念我们夫妻情份,进京在圣上跟前为我周旋,延龄永世不忘你的恩情!”说着,想起自己身处的困境,如狂浪孤舟。四顾茫茫,举目无亲,已是泪如泉涌,“公主,实言相告,我如今连哭都没地方哭……尚之信十万精兵虎视耽耽,傅宏烈、近在咫尺,兵士们不愿打……缺粮缺饷……十停已去四停……”他双手掩面,尽量抑制自己,可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……
      孔四贞见他这样,想起前事,不觉心软了:“哼!从前怎样劝你来着?偏生不听!叫人调唆得发疯,要做反叛王爷!这会干好了,王爷做了还来缠我干什么?杀青猴儿那时,怎么就不念着夫妻情份了?”说着便拭泪。
      孙延龄听了这话觉得有缝儿,忙起身来打了一躬,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孔四贞,呜咽着说:“回公主的话,青猴儿实在不是我杀的。他一连杀了我四个千总,众人恼了,围着用乱刀砍伤了他……我虽走错了道儿,天地良心,一刻也没敢忘了公主。这便是……见证。”
      孔四贞默然接过纸包,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包的是一只金钗。这是成婚三个月后,自己赠给孙延龄的,没想到这冤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。想起孙延龄从前恩爱顺从也不觉动了情肠:“唉,你也不用这样,只怪我心肠太软,还要替你操这份心!只是你所犯的是谋反罪,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,也未必就能……”
      “公主,太皇太后待你如同亲女儿,你去求她没有不答应的。你只要肯去,便是朝廷不肯开恩,我死了也无怨言……”
      “好罢,也只好如此了。不过你不立点功,我在皇上跟前就很难说上话,他拿国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的。
      “那,我能立点什么功呢?”
      “随我来!”孔四贞一挑帘子进了屋子。
      孙延龄跟着进来,见孙四贞至神幔前轻轻掀动了一下机关,一尺余高的磁观音神像便缓缓移开,座下却是一个小石槽。孔四贞从里取出一柄铁如意,递给孙延龄道:“这是傅中丞的信物。我走之后,你亲自拿着它,速和傅大人联络,先占个反正的地步儿。能合着劲儿打一下尚之信,往后就好说话……”
      孙延龄忙接过来破涕为笑道:“想不到公主您这里竟有这个物件?”
      “哼,我乃朝廷侍卫,并未罢官,自然要替朝迁办事。目下你军中无饱,傅大人也缺粮,为何不向那个吴三桂派来的总督要呢,有了粮响就能打仗,与尚之信一开战便有了功!若能拿住吴世琮,我料想不但你死罪可免,说不定官职还能保往。”
      “谢公主指教。”孙延龄眉开眼笑,“也是凑巧了,昨儿恰巧接到尚之信的扎子,说吴世琮奉吴三桂之命,要来广西巡视……”
      “不要耍弄小聪明了,小心应付,只此一次机会了!”
     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,上书房里还亮着灯光,康熙皇帝捧着一杯严茶,盘膝坐在炕上,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在发呆。自从入秋以来,像捅漏了天河似地,北京城里,渐浙沥沥的秋雨,一直下个不停,给处在愁闷之中的人,又增添了几分忧愁。
      御案上,文书堆积如山,都是各地来的战报,间或也有关于河汛和民事的奏章。自从耿精忠归降之后,广东广西的形势大有好转。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琮秘密联络傅宏烈,准备后路;尚之信派人和孙延龄联系,打算倒戈。这些翻云覆雨之徒,虽然不可信赖,但是从中可以探知吴三桂的处境不佳、指挥不灵。可是湖南的战况却并无明显的好转。吴三桂在岳州寸步不让,还在继续从云贵源源不断地调兵增援。这旷日持久的战局,便康熙十分忧虑。他知道,这一仗胜了,不但两广会归顺过来,平凉的王辅臣也会不战而降;但若败了,连耿精忠也会重新变卦。到了那时,局面将急转直下不可收拾了。
      康熙焦燥地站起身来,朝外边喊了一声:“李德全。”
      “奴才在。”随着应声,门外走进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太监。高挑的身材,长长的脸形,两只忽灵灵的大眼睛,透着过人的精明。脸上挂着一丝微笑,显得谦和而又恭顺,但却绝无惹人讨厌的馅媚。这个人是新近由明珠从保定选来,推荐入宫代替小毛子的。他口齿特伶俐,办事特利索,与小毛子不差上下,但却多了一些花样。什么斗鸡、撵狗、熬鹰、粘知了,一切的杂耍玩意儿,无所不会,无所不精。更出奇的,是他每天只需睡一两个时辰。所以,无论康熙什么时候叫,他总是应声而至,话音不落,就已经跪在面前了。可是自从宫内出了黄敬、王镇邦等奸细之后,康熙对太监们的使用,不得不格外小心,所以,尽管很喜欢李德全的机灵,却只给他了一个八品的顶子。
      康熙见他进来,便问:“索额图他们还没来?”
      “回主子的话!恐怕是就要到了。图海和周培公已经来了,在外边候着哩。”
      “叫他们进来!”
      外边的图海和周培公听见了皇上的话,连忙甩下马蹄袖躬身行礼叩见。
      康熙笑道:“既然来了,怎么不进来,外边冷么?”
      “不冷!”图海肃容回答道,“主上宵旰勤政,奴才们何敢伯冷!”
      “嗯,这话也不全对,你们先坐下吧。朕这几天一直在想,岳州会战不能失利,还得增兵。今晚召你们来议一下,下一步怎么个打法。”
      图海沉思一下说道:“万岁,北方数省已无兵可调,京师如今连善扑营在内,不过五千多兵马,断断不能再调。如今兵源短缺,连衙门的戈什哈都是临时从民间招募来的。”
      “当然不能在京师、直隶这些地方打主意了。蒙古科尔沁部出了四千骑兵,尼布尔部也愿出三千,另外还有千匹战马已经送到湖南,把他们这七千军马投入湖南,你们觉得如何?此外朕还想,是否与达赖五世通融一下,让他扰一扰吴三桂的后方?”
      图海心里盘算着双方实力,谨慎地说:“七千骑兵若是生力军,也还罢了,但如今却还都在蒙古,数千里行军也要损耗实力。吴三桂若从云贵调兵,即使未经训练,我们和他也只能旗鼓相当。达赖这人,奴才以为是指望不上的,昨天万岁还说,达赖上了奏折,请朝廷与吴逆划江而治。如此心地,让他参战恐怕难指望。臣以为东调赣浙之军援湘,才是上策。”
      听图海说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,康熙禁不住有点恼怒。他看着周培公严历地问:“周培公,你自称善败将军,有回天之力,为何一言不发?”这时,明珠、熊赐履、索额图等人已经进来,见康熙脸色不好,吓得都跪在一边。
      “臣并非不言。”周培公忙叩头道,“此乃社稷安危关头,请陛下容臣再细思一会儿。”
      “好,你好生想着吧!朕却已想定了,朕要亲征岳阳!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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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55#
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6:49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十一章 文和武共率八旗将 君与臣同赞细柳营
     
      一听说康熙皇上要御驾亲征岳阳,熊赐履、明珠等都大吃一惊。索额图忙走上几步,来到皇上跟前叩头说道:“臣以为不可!京师重地,万岁切不可远离。吴三桂要划江而治,显然胸无大志。主上轻出,万一稍有失利,反而启动他北进中原之心。岂非——”
      “你住口!朕宁为战死皇帝,不为偏安之主!”
      明珠听了,忙进前说道:“万岁亲征乃万万不得已之举。今耿精忠已就范,尚之信与吴三桂各怀异志,贼势江河日下,并不须主上亲征。”
      康熙见他们都来劝阻,更是不高兴,还要发火,熊赐履却一反往日的沉稳,激动地说:“万岁所见至圣至明。臣以为,吴三桂已是强弯之末。双方久战不下,此时万岁亲征,必将大长我军士气。依臣之见,主上亲征,是一举成功之道!”
      正在争议,何桂柱淋得水鸡儿般进来,捧上一封火漆文书,说道:“皇上,古北口方才递进来的紧急军情。因万岁有特旨随到随送,所以连夜赶来……。”
      “好,察哈尔一定是发来援兵了!”康熙一边拆封,一边笑道,“朕就先带着这三千铁骑,亲临江南。吴三桂——啊?”康熙突然停住不说了,他揉了揉眼睛把奏折又连看两遍,拿信的手轻轻抖了起来。失神地退回榻上,双腿一软坐了下来。
      上书房立刻安静下来,只听见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。明珠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:“万岁,这……?”
      “察哈尔王子叛变了,已经将尼布尔囚禁。他乘我京师空虚,带了一万骑兵,竟要来偷袭!好……都叛了……叛吧!”
      几个大臣像挨了闷棍以的,都懵了。图海心里狂跳不止,此时北京其实已是空城,这近在咫尺的兵变如何应付呢,就在这时,周培公突然叩头说道:“万岁,臣已想好对策,容臣启奏!”
      “讲……讲来!”
      “察哈尔王子之变虽近,乃是癣芥之疾。目下湖南战局胶着,臣以为也不必劳动圣驾。”
      周培公的镇静使众大臣个个吃惊。康熙勃然大怒,“混帐!你就是让朕听你这几句空话吗?”
      周培公伏地叩头,又朗声说道:“万岁,容臣奏完。我军与吴三桂在岳州打红了眼,臣以为都忽略了平凉的王辅臣!”
      “嗯”康熙身子猛地向前一探,”说下去!”
      “是,吴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,并不是靠耿尚二人,乃是因西路有王辅臣牵制我方的兵力!倘若他此时醒悟过来,派能征惯战的将军率领一旅精兵由四川入陕甘,与王辅臣会兵东下,骚扰我们的后方,那么,湖南的局势便岌岌可危了。但是如果我们先走一步,消除甘陕危机,然后全力对付衡、岳的敌军,吴三桂必将闻风、丧胆,全军崩溃。”
     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,康熙不禁点头,但他马上又想起眼下山陕甘的兵力只能勉强与王辅臣周旋,察哈尔叛兵又要袭击京师,哪来的兵力去增援西路呢?
      康熙低头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周培公,你言之有理。朕……方才急得有些失态了,但这事应该如何办呢?”
      “臣请万岁降御旨一道,将在京诸王、贝勒、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数征来,立时可得精兵三万。由图海统领,微臣辅佐,半月之内,若不能扫平察哈尔之变,请皇上治臣欺君之罪!”
      图海听着听着,脸上放出光来。他一直因无兵可带而不能出征在懊丧,听周培公出此绝招,心中大喜,忙连连叩头说:”臣也愿立军令状!”
      康熙跃然而起,绕着周培公兜了一圈,正待说话,见周培公面现犹豫之色。吞吞吐吐地说“只是……”康熙便急忙问道:“快说,只是什么?”
      “诸王府家丁家奴原都是八旗精锐,就是那些晚辈旗奴,也都个个骁勇异常。打仗是好样的,只怕依势作威作福惯了……”
      “哈哈哈,你是怕他们不服?好,有朕来作主,李德全,天子剑侍候!”
      李德全早听得明白,快步进来,取出一柄系着明黄流苏的宝剑,双手捧了过来。康熙却伸手拦住了他,转脸问周培公:“你如今仍是四品职衔?”
      周培公忙顿首道:“臣一旦领此天子剑,即是代天行令,无品无级!”
      “周培公壮志可嘉!”旁边跪着的明珠高声赞道,“臣以为周培公应进为从三品!”
      “不,正二品!”康熙大声道,“这是伍先生推荐的人,待国士应有待国士之道。传旨,进封图海为抚远大将军,周培公为抚远将军参议道,加侍郎衔,火速依议处置!”
      图海连忙说:“臣谢恩。三日之后,臣等在南海子阅兵。”
      “好,朕届时将亲往校场。你们只管放胆去做,朕将两门红衣大炮也赐给你们,荡平察哈尔后不必回军,与科尔沁的四千骑兵合击平凉,替朕拔掉王辅臣这颗钉子!”
      “臣——领旨”
      “去吧!今夜即向各王府传旨,按名册征用旗奴。有敢抗旨者,军法处置。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刚才还是没法儿的事,转眼之间便冰消雪融。望着周培公的背影,康熙不禁摇头赞叹:“真乃奇才,不枉了伍先生的举荐……”
      索额图忙道:“确是奇才,万岁何不命他为主将?”
      “嗬嗬,你不懂,这支队伍非得有图海这样老成持重的宿将压阵,才能统带。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灯啊!”
      明珠陪笑道:“万岁圣明,这样的良将领兵出征全亏了主子的好调度。奴才也以为察哈尔不日可平!”
      “哈……好!今夜你们来,原是要议亲征,却议出这么个结果来——喂,熊老夫子你发什么呆?”
      “我,臣在想饷从何来呢?有兵无饷,仗不好打呀!”
      “嗯——是啊。但不管怎么说,这个仗是一定要打的,至于兵饷么,先从大内挪用五万吧……”
      阅兵的日期到了。前一天的晚上图海和周培公递进折子来,说已从各王府、贝勒、贝子府,征来兵员三万一千七百余名,已经操练检阅过一次。明天皇上亲自阅兵之后,即可开赴前线进军古北口。康熙看了,十分高兴。今个一大早便起身梳洗,到慈宁宫去向太皇太后请了安,便冒着秋雨,带着魏东亭等侍卫骑马直奔南海子。
     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,也叫飞放泊。方圆百里之间,茂林修竹、丘壑塘渠。自明初便放养了不计其数的虎、豹、豺、狼、熊、獐、狍、鹿,因明朝国事不兴,久不经营。早已荒芜不堪了。顺治初年,傍海子修东西二宫,有一条九曲板桥婉蜒通往海中之岛,名曰:“瀛台”,成为八旗子弟打猎练武之地。
      深秋十月,园中红稀绿瘦,残荷凋零,更兼雨洒秋池,愁波涟漪,一片肃杀景象。
      康熙带着侍卫们来到这里,抬眼望去,只见流台上,树起了木寨。寨中,一面被雨水淋湿的大旗在寒风中抖动,上绣“奉旨抚远大将军图”八个大字。将台下是一队队整齐排列的军士,穿着刚从内库领来的衣甲,一色全新鲜亮整齐。将台上和辕门两边,由九门提督府的几十名校慰守护。一个个手按腰刀,目不邪视,精神抖擞地站立着。康熙见军容如此整肃,不由得点头称赞:“好,图海这奴才,配上周培公这个帮手,真成了大将之才了。”旁边的熊赐履正要答话,却突然听到前边传来一声断喝:“什么人在此骑马?下来!”
     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,抬头看时,原来是一个旗牌官捧着令旗当门战着。犟驴子一见到这阵势,将马一拍就要上前答话,却被穆子煦一把扯住,低声道:“兄弟不可造次,瞧着魏大哥处置。”魏东亭早已翻身下马,将辔绳一扔,款步上前,对旗牌官悄悄说了几句。
      那旗牌官板着脸点点头,上前单膝跪地,横手平胸向康熙行了个军礼,说道:“图军门、周军门有令,万岁若亲临视察,可暂在辕门稍候。这会儿正行军法杀人。”
      跟在康熙身后的戈伦,是个新进的侍卫,少年气盛,打马上前喝道:“你瞎了眼,这是万岁!”不料旗牌官把脸一扬,冷冷地说道:“下官知道是万岁。要是别人,营前骑马就犯了死罪!”
      戈伦自当了皇上驾前侍卫之后,还从来没碰过钉子呢,见这旗牌官连万岁都顶撞了,不觉怒火上升,扬起鞭子,就要抽过去。不料,康熙却沉下脸来,怒斥一声:“放肆!都下马,退下。戈伦,把你头上的花翎拔了!”
      戈伦吓得出了一身冷汉,连忙跪下叩头请罪,摘下顶戴来,拔去上边的花翎,呈给魏东亭。
      康熙早已翻身下马。侍卫们见此情景,谁还敢说话。明珠知道,这一定又是周培公出的点子,要学柳亚夫细柳营治军的故事。索额图却对熊赐履悄悄地说:“只要他们能够旗开得胜,主子爷不骑马也是高兴的。”熊赐履没有答话,向着康熙说:“主子,请往这边站站,这里高一点,看得清楚。”
      刚才旗牌官说得一点不错,军营中确实在执行军法杀人。这次招来的各府旗奴,当年大都是征战疆场的英雄好汉,可是,现在不同了。常言说得好,有多大的主子,就有多大的奴才。这些旗奴的主子,在京城里当着王爷,公爷,奴才们便也跟着长了身价,长了威风。如今又都在京城里成家立业,安享富贵,谁还愿意为了那一两饷银去卖命打仗啊?刚集合时,一个个恨天骂地,无精打采。再加上妻儿扯腿,朋友饯行,所以昨天整队操演时,竟有七百多人晚到了一个多时辰。图海和周培公没有严厉处置,只是重申军令,让大家明天务必准时来队,听候检阅。不料,今天集合时,还有一百多人姗姗来迟。周培公传令各营,将迟到者一律押送中军,听候处置。
      中军参将刘明见到人犯一经带到,便走上前来,向图海禀报:“禀大将军,各营来迟兵土俱已带到,请大将军发落。”
      图海站在将台上,早已远远看见皇上带着大臣、侍卫们在外边观看。他知道,皇上是有意要看看周培公的治军本领,便大声吩咐道:“请周军门依军法处置!”
      周培公不推不辞,昂然走到将台中。
      潇潇秋雨已打湿了他身上的黄马褂,新赐的双眼孔雀花翎也在向下滴水。他两眼冷冷向下一扫,偌大校场立时肃静下来,三万军士铁铸似地一动本动。周培公朗声说道:“现在重新宣示抚远大将军军令——违命不遵者斩!临战畏缩者斩!救援不力者斩!杀戮良民者斩!奸宿民妇者斩!临期不至者斩!”
      几个“斩”字刚出口,下边跪着的一百余人个个面如死灰。却听周培公又道:“图海大将军这几条军令昨天已经申明,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应卯不到。本应一体处置,念在国家用兵之际,择最后三名斩首示众,余下的每人重责八十军棍!”
      中军校尉们听到令下,炸雷般答应一声便去拖人。三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军士被拖至将台边,验明正身又被推向辕门。可是其中还有一个撕挣着、号叫着不肯就范:“周军门开恩,我求求你,我上有老,下有小,你不能啊,周军门……你不能公报私仇啊!”
      “啊?公报私仇!”周培公大感诧异,低头看那人时却并不认识。那人仍在挣扎着呼叫:“周军门只要你不杀我……我告诉你阿琐的下落。杀了我你一辈子也不见着她了……”
      周培公突然想起来了,面前这个恶奴就是康熙九年在正阳门遇到的理亲王府的刘一贵!如此说来,烂面胡同阿琐失踪,也一定是此人做了手脚,便脱口而出问道:“你这恶奴,阿琐被你弄到哪里去了?讲!”
      “你饶我一命,我就讲!”
      这突然发生的意外变化,使坐在帅位上的图海楞住了。周培公心潮翻滚,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。看来,阿琐已落在此人手中,如今行了军法。理亲王府必定拿阿琐报复!想当年阿琐赠送金钗、施舍粥饭的一片深情,周培公心里一阵痛楚。自己与阿琐虽无半语之私,阿琐的情谊,自己是时刻铭记在心的。今天,怎么能忍心让这位善良的姑娘再受牵连呢?可是,不杀刘一贵,又如何能执法服众,统带三军呢,他咬着牙想了想,冷笑道:“刘一贵,你白日做梦,我已是朝廷大将,岂容你以私情要挟?拖出去——斩!”
      三声炮响,白刃飞过,行刑刽子手砍下了三个违纪兵士的脑袋,提起来回到中军交令。又按周培公的吩咐,将三颗首级悬在辕门的高竿之上。
      军营里,死一般地沉寂,周培公轻轻咳嗽一声说话了:“本将军一介书生,一向不懂得这杀人之事。但是,今日,蒙圣上将军国重任寄托,就不能不整肃军纪,以报圣恩。来呀,把一百零四名误卯的军士拖下去打,有胆敢呻吟呼号者,每喊一声,加打二十军棍!”
      将令一出,校尉们蜂拥而上。这一帮作威作福,目无法纪的无赖狂奴们,算是尝到了周大人的厉害。尽管大棍子上下飞落,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淋,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点声响。
      军营外边的高坡上,康熙神色庄严,熊赐履心惊肉跳,索额图暗自称赞,明珠却若有所思,只有犟驴子见里面打得痛快,想笑又怕挨训斥,只好一个劲儿地向魏东亭扮鬼脸。
      肉刑刚毕,军营里便传出图海洪钟般的声音:“将士们!此一战,敌方乃是跳梁小丑,本不足天兵一讨。但主上正致力于南方军事,所以才下旨启用昔日八旗弟兄,你们俱是朝廷柱石的家奴,与国家休戚相关。为国效劳,为皇上分忧,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——这是第一层!”
      康熙听了对熊赐履笑道:“啊!还有第二层?听这奴才说些什么”。
      “本大将军知道,你们都是旗奴出身,家境贫寒,一两多的饷银实在是很少。只要你们出死力打好察哈尔这一仗,我保你们半世富贵!”
      他的话没说完,已被下边军士们的议论声淹没了。康熙心里不禁一楞“怎么扯这个,饷银都发不下去了,打哪来的什么“半世宫贵”?他正在思忖却听周培公又说话了,声音比图海还响:
      “察哈尔王子乃元世祖正统后裔,家中有金山银海!我曾查阅了史书,他那里仅库存黄金,就不下一千万两!家中私财比此数要多出几倍!破城之日,一半奉交皇上,一半拿出去你们均分。图大将军和我分文不取!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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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7:13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十二章 急驱驰用兵贵神速 稳扎营大智建奇功
     
      康熙带着大臣和侍卫来看阅兵,却听到图海和周培公的一番奇谈。他们俩号召兵士们,打好这一仗拿下察哈尔。答应在破城之后,把察哈尔王子的一千万两库银和全部家产没收,一半交皇上,一半由军士们平分,而图海和周培公自己分文不取。听到他俩用这样的办法来激励将士,康熙不禁“噗哧”一下笑出了声来。此时军营内到处是兴奋的鼓噪之声。有的惊叹不已,有的喷喷称赞,有的高声欢呼,有的拍手叫好,刚才杀人时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。
      站在外边观看的大臣们也都笑了起来,熊赐履拍着手心大声夸赞:“好,周培公的书没有白读。他用的是当年淮阴侯驱三秦将士东下的故伎。眼下,南方战局还紧,国库空虚,也只能这样办,倒亏他们想得出来!”
      明珠却冷冷一笑对康熙说:“主子刚才留心了吗?他们的军纪中,唯独没有‘抢掠民财者斩’这一条?”
      康熙没有答话,他当然听见了,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,这些旗奴门打仗,就是想发财的。朝廷拿不出军饷,大内的银子拔出五万,内廷已很困难,可是这五万银子,除掉留下一些作为军用之外,分到将士手里,每人才得到一两。要是不让图海和周培公这样做,难道让他们两手空空地去带兵打仗吗?何况,他们肩头的担子十分沉重,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灭察哈尔叛乱,还要在打了胜仗之后立即千里奔袭,去战马鹞子,不让他们施用权宜之计又有何良策呢,他正在沉思,却听军营之中,钲鼓号角之声,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。魏东亭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:“主子,图海他们迎接圣驾来了!”
      图海和周培公领兵出征,旗开得胜,只用了十二天的功夫,便扫平了察哈尔。他们没有食言,随军将士都得到了重赏。一时间,士气昂扬,军威大振。康熙接到奏报,也是十分高兴,下旨,命他们将缴获的金银大部分留下作军饷,小部分调给洛阳的守将瓦尔格,并令瓦尔格立即率兵西进,出潼关,攻西安,扰乱王辅臣的后方,牵制汉中的王屏藩。而图海和周培公这支人马,却奉旨从伊克昭草原插进去,直逼陇东,与退守兰州的官军将领张勇汇合,两路夹击平凉的王辅臣。这一来,西线反守为攻,局面立刻起了重大的变比。
      王辅臣自被迫起事以来,仗打得还比较顺手。他并没有按照吴三桂的要求,进犯中原,只是在平凉一带活动,他树了叛旗,却不想闹出大乱子;攻打镇镇,又不想损伤兵力。手中现有的三万兵士是他的看家宝,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。当瓦尔格带兵出了潼关,进入陕西之时,王辅臣并不在意,只是下令让王屏藩带兵拦阻。可是,今天下午,他忽然接到探报,说图海率领三万军马和科尔泌的四千骑兵已经开过来了,距此仅仅三百里地。王辅臣不由得大吃一惊:图海的兵马是哪里调来的,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背后?敌人来无影去无踪,神出鬼没,突然而至,历来是兵家的大忌。他必须迅速查明虚实,想好对策。所以,他立即派人飞马奔往汉中,调王屏藩的部队来增援,又带了中军将领们,山城巡视。安排防务。
      夕阳的余辉,懒洋洋地照在平凉城头。六盘山像一条灰暗、阴沉的巨蟒,蜿延起伏,卧在远处天地交接之处。夏日奔腾喧嚣的径水,受不了隆冬的严寒,沿着河岸的地方已经结冰,只有河心处瀑瀑流着一股细水,投鞭可断,纵马可越,失去了它屏障后方的作用。王辅臣骑在马上,心事沉重,一言不发。中军将领龚荣遇,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紧跟在王辅臣的身后。他也是脸若冰霜,神情沮丧。对于这支叛军的处境,龚荣遇看得很清楚。举旗叛变之后,王辅臣不攻洛阳,不打太原,却拉着部队一直往西,在平凉一带打转悠。龚荣遇知道,王辅臣这么干,是想在这蛮荒之地,稳稳地打下一块地盘,游移在康熙皇上和吴三桂之间。进可以和朝廷拼搏周旋,讨价还价;退,可以远走西域,与藏羌各游牧部落联合,拥兵以自保。如今,突然传来图海大兵逼近的消息,是战,是降,还是逃,恐怕必须做出抉择了。
      城门开了,从城里飞出一骑马来。骑手显然是有十分紧急的事,所以拼命地打马飞驰,很快便来到了王辅臣跟前。原来,正是王辅臣的儿子王吉贞。康熙皇上把他放回来之后,他来到军中,向父亲详细报告了皇上殷殷寄托之情,说得王辅臣热泪奔流。但父亲却没有答应立刻反正,只把他留在军中参赞军务。刚才,他接到探马带回来的消息,便急急忙忙赶来报告。
      “爹,据探马得来的情报,图海带的这支军队,是由京城各王公大臣府里的旗奴组成的。他们大都练过武,有一些还打过仗,这次平定了察哈尔王的兵变,又得到很多犒赏,所以士气很高,此外,还有科尔泌的一支骑兵也归图海率领,千里奔袭,行军速度很快,恐怕就要来到了。”
      “嗯,还有吗?”
      “哦对了,给图海当副手的,是兵部侍郎周培公。此人虽然是个书生,但鬼点子多得很,儿子在京的时候,常听人说起他,皇上很是倚重的。”
      “是吗?哎,荣遇,这个周培公是不是你那位奶弟?”
      龚荣遇刚才听王吉贞说出周培公的名字时,已是暗暗吃凉了。培弟怎么会从军呢?远在荆门的老母,如果知道我们兄弟竟然兵戈相见,又会怎么想呢?龚荣遇正在出神,猛听王辅臣问他,连忙支吾着回答:“啊?哦,军门,我也正在想呢。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,会不会……”
      王辅臣知道他有顾忌,也不再追问。他挥手斥退了随从的兵士,与龚荣遇、王吉贞一起,又向前走了一段路,才心事沉重地说:“荣遇老弟,眼下形势,你有什么高见,说出来,让愚兄听听。”
      龚荣遇因为不知王辅臣的真实想法,不敢冒然回答,沉思了一会,才小心翼翼地说:“军门,标下有一事不明,想请军门明示。”
      “说吧,你面前只有我们父子二人,什么话都可以说,”
      “是。标下想,图海他们率领精锐之师,乘胜而来,硬打恐怕不行。是不是避开一时。他们从北边来,我们往东边去,到汉中与王屏藩合为一处。
      “不,不行,这样做只能暂缓一时。我们一动,图海他们必定与兰州的张勇汇合,尾随我们东行,然后与洛阳打过来的瓦尔格互相呼应,两面夹击,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      “军门说得有理,那我们就只有继续西进了。”
      “荣遇老弟,那更不行。吴三桂这个老滑头,言而无信。我们起事之后,他连一两饷银都不给,让我们这几万将士,在这严冬寒冷、荒漠之地,啼饥号寒,苦苦支撑。再往西,往哪里去呢?你闻一闻,这是咱们军营晚炊的焦糊气味,兵士们在杀马而食。这种形势下,再在西行;穿过荒无人烟的大沙漠?哼,不用图海动手,仅饥饿缺粮这一条,我们这支军队,就要不战自溃了!”
      龚荣遇知道,王辅臣说的都是实情。这情况他自己也很清楚,眼下的出路只有一条:那就是投降!可是他不敢直说,便瞟着王吉贞,不再说话。
      王吉贞早就憋不住了,见来了机会,便鼓起勇气说道:“爹,既然我们已到了绝境,是不是……”
      王辅臣突然打断他的话:“不要再往下说了,你无非还是劝我投降反正。”
      “是。爹爹,眼前,也只有这样做了,不过……,爹爹是不是怕部下不服!”
      “他们还有什么说的,吴三桂派汪士荣来搅和这一下,把部队弄成这个局面,他们心里能不清楚吗?哼,当吴三桂的开国功臣,老贼连自己都保不住,还开国呢!前天,马一贵喝醉了酒,不是在唱《四郎探母》中‘悔不该’那场戏吗?比较起来,康熙皇上是英主,吴三桂,哼,连奸雄都算不上。”
      “那……那爹爹还犹豫什么呢?”
      王辅臣不做声了。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龚荣遇和王吉贞无法看清他的脸色,只听见他的喘气声又粗又重。过了好大一会儿,才听他咬着牙迸出一句话来:“这个仗要打,要下死力打。胜了,我率部投诚,败了呢——我只有死!”
      王吉贞听了这话,打了一个寒战,不知说什么好。龚荣遇心中明白,事情明摆着,不战而降,或是战败而降,都难逃国法。
      突然,王辅臣像换了一个人似地精神抖擞起来,他用马鞭指着一个模模糊糊,像小山一样的土丘说:“荣遇,吉贞,你们看,那就是城北的虎墩。上面有石头砌成的箭楼,又有水井。当初进军平凉时我想的第一件事,就是在上边驻兵、屯粮,把这座虎墩当做守住平凉的命根子。——吉儿现在,我派你带一支人马上去,替我亲自守好它。只要你在十天之内不丢掉虎墩,冰天雪地里粮道一断,他们只能束手待擒。打赢了这一仗,我们就能进退裕如了!”说完将鞭子狠抽一下,座下的马长嘶一声,四踢腾开狂奔而去……
      图海不是有勇无谋的鲁莽军汉,更何况,还有周培公的辅佐呢?王辅臣想的,他们都一一想到了。来到陇东之后的最后三百里路,他们整整走了六天,以便让兵士和马匹得到充分的休息,恢复体力,在接敌之后进行一场激战。大军一到径河,中军将令便传了下来:立即扎寨结营、埋锅造饭。各营官佐速派哨兵眺望,按区防守,违令者立斩。将令一出,一座座军营,在泾河之滨搭了起来。
      这天,吃过午饭,王辅臣听说对方已经扎营,便带了马一棍、张建勋等军将亲临径河南岸巡视。眼见图海中军大营赫然暴露在前,沿河十里左右两翼平头安寨,不禁诧异。遥遥望见对岸一群兵将簇拥着图海和周培公,也在窥视自家营盘,指指点点地遥望虎墩,便在马上将手一揖,高声叫道:
      “图老将军别来无恙?王辅臣这里请安了!”
      “哦!是马鹞子啊!当年在京与君品茗论兵,共谈国事,不想一晃数载,今日竟以兵戎相见,真是沧桑多变啊。观君用兵,似乎并无长进,想是近年只顾了谋反,少读兵书之故吧!
      “哈……图老将军昔年纸上谈兵,便是‘品’字形营盘,如今也不过将‘品’字倒了过来,大营在前,瞧起来却像个‘哭’字!大概这就是你的长进吧。哈……”
      周培公袍袖一挥说道:“哭与笑,字形相近,王将军不要轻看了!哭为笑,笑为哭,颠倒迷离,行迹难测——将军不见中军大旗吗?图军门既为抚远大将军,自然以‘抚’为上。王将军若能弃兵修和、归附朝廷,仍可进爵封侯。国家正在用人之际,切莫磋陀自误。图帅这边早已备下羊羔美酒,愿与将军高歌长谈!”
      王辅臣冷笑一声答道:“想必你就是周培公了?劝你回去好好卖书,休在本帅面前舞文弄墨,国家承平之日,自然少不了你一顶纱帽儿,何必在此金城汤池之下碰得头破血流,沦为我的刀下鬼呢?”
      “金城,汤池?你懂得什么叫金城、汤池,我主万岁爷以天下百姓为干城,你王辅臣却想割据平凉作威作福,你不顾民间疾苦,驱三万疲兵,离家西进,拆民居以为军营、卖民女以充军饷,似你这般心肺,便有霸王之勇,也难脱乌江自刎的下场!”
      周培公话未说完,王辅臣这边早已箭如飞蝗般射了过来。图海等只好缓缓退下。就在这时,马一棍大营里突然号炮一响,骁骑将军刘春统率千余骑兵自西向东跃过泾水杀了过来,冲向图海的左营。
      刘春的这个行动,是王辅臣计划好了的,他要用马一贵手下的这支劲旅,探探图海的虚实,试一试周培公的能耐!
      图海左营的士兵,骤然见对方大队骑兵挥着长刀,红着眼睛大吼大叫地扑了过来,并不抵抗,一个个爬起身来,四散奔逃,把刚刚造好的木寨扔下不管,任凭敌兵推的推、烧的烧,冲得乱七八糟。
      刘春虽然顺利地砸了一座清营,因未能斩将杀人,心犹不足,便率军向东,直攻图海中军大营。那知刚近营盘,便听里边一声炮响,万箭齐发,当头的战马被射倒几匹,后边的几匹马便狂跳长嘶不肯向前。刘春原以为箭雨过后,必有骑兵出来对阵冲杀,可是,等了许久,见对方仍是猛射不歇,他想一定是敌方急行军至此,立脚未稳,不敢迎战。便留下三百骑佯攻主营,余下的由他自己率领又去偷袭后边的右营。
      可是,刘春中计了。就在他率领着大队离去之后,图海中军大营,忽然辕门洞开,一千骑兵潮涌而出。一个身穿红袍的将军,横刀勒马,来到阵前,指挥着军士包围了刘春的三百骑兵。
      冬日昏黄,铁骑纵横;战马嘶鸣,刀剑闪光。空中怒卷着阵阵黄沙,地下流淌着殷殷鲜血。震天动地的喊杀声,和着战鼓号角,以及步兵们助威的呐喊,令刘春的残部,个个心惊胆战,不消片刻功夫,已是全军覆没了。等到刘春发现上当,急急忙忙赶奔回来增援时,这里早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。
      看着营门前遍地都是人和马的尸体,听着图海中军大营里传出的阵阵笑声,刘春气得站在营门口跳着脚大骂:“图海老匹夫,有种的使出真刀真枪的来见个阵仗,用这样的诡计,算不得英雄好汉!”
      可是,回答他骂声的,却仍旧是阵阵如蝗的箭雨。刘春无奈,只好收拾败兵回去。刚一转身,却听营里传出来阵阵鼓乐之声。回头看时,中军营内高竖起一座将台,图海和周培公正在畅怀饮酒。图海一手端着酒杯,一手拿着筷子,指指戳戳地对刘春说:“回去告诉王辅臣,他想和我交手,还差几年功夫呢。哈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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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7]常住居民II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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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7:37 |只看該作者
     
     
    第四十三章 杀叛将图海逞余威 烧虎墩培公师先贤
     
      夜幕降临了,泾水两岸冰封大地,一片沉寂。官军的营垒逶迤二十余里,星星灯火在黑夜之中闪闪烁烁……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军营中的击柝声,在这不安的寒夜里,显得格外恐怖。
      突然,泾河下游火光一闪,号炮连大。张建勋带着一支骠悍的骑兵,呼啸着,呐喊着,冲向清军的左翼。与此同时,马一贵的五千军马也像潮水般地跃过泾水上游,向图海的右翼攻了过来。带着鸣镝的火箭,流星般地射了过去,烈火熊熊,狼烟滚滚,烧着了帐蓬,烧着了粮草,发出红的,黄的,蓝的,紫的火焰,映红了神秘的夜空。帐蓬燃烧之后的飞灰。随着冬夜凛冽的寒风四散飘舞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硝烟。
      就在马一贵,张建勋带着人马冲进官兵大营的时候,图海各营的号炮也响了。随着炮声,地动山摇一样地呐喊声,同时从四面八方发出。左营、右营、中营分别从北边西边,擎着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火把齐向前寨增援。
      埋伏在中路的王辅臣,见诱敌成功,大为振奋。他大喊一声:“弟兄们,生死存亡,在此一战,冲啊!”一边喊,一边翻身上马,率领部下冲入了图海的中军大营。可是,当他冲进去之后,才发现那顶灯火辉煌的中军大帐里竟然是空无一人!
      就在这时,一个军校急急忙忙地跑来报告:“军门,不好了,马一贵和张建勋都彼官兵包围了!”
      “啊,他们后营的军队,不是去增援前翼了吗?”
      “不,刚才咱们见到的灯笼火把都是疑兵。”王辅臣心中暗叫一声:不好,又中计了。他想下令快后退,哪还来的及呀。只听惊天动地一声炮响之后,四周燃起千万只火把,照得泾河两岸如同白昼。三万官军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,把王辅臣的兵将,分成几块,团团包围住了。火光之中,金盔银甲的图海,横刀跃马,拦住了王辅臣:“哈……马鹞子。早早下马归降吧,我念及当年的交情,替你在圣上面前保奏,放你一条生路。”
      王辅臣并不答话,狂吼着催马杀了过去,手中一杆混铁戟舞得风车一般,挡者披靡。龚荣遇护定了王辅臣,左冲右突,杀向前去。
      图海却并不接战,勒马一旁,指挥着众军,把王辅臣等层层包围起来。
      王辅臣杀得性起,只想赶快冲出包围,与马一贵张建勋等合兵一处。但是他无论走到那里,眼前总是一片刀丛剑树。护在他身后的龚荣遇,早已杀得满身是血,却还是拼死力战,好容易保着王辅臣冲到泾河岸边,回身一看,自己的兵丁只剩下七八个人了,不由得大惊失色,连忙向王辅臣大叫一声:“大哥,快走吧。”
      话音刚落,面前红光一闪,“刷”地排开了一支队伍,周培公仗剑怒目,立在队前冷笑一声:“你们走不了啦!”
      王辅臣心灰意冷,突然发出一阵狂笑:“哈……想不到我马鹞子血战疆场三十年,今日落得如此下场!”他提戟在手,猛向自己心口刺去。龚荣遇急忙把他拉住,回头又对周培公说:“培公贤弟,你竟如此相逼吗?来吧,冲着哥哥我来吧!”
      周培公陡然一惊;才认出面前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是自己的奶哥,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龚荣遇再不答话,向王辅臣的战马猛抽一鞭,风驰电掣般地闯了出去,跃过泾河,消失在黑夜之中。
      这一仗,打得十分惨烈。泾水两岸,尸骨遍野,血流成河。叛军死伤一万多人,投降了六千有余。马一贵死在乱军之中。王辅臣侥幸逃脱性命,只好紧闭城门,再也不敢出战。图海乘胜挥师,把平凉城团团包围起来。
      这平凉古城,北据六盘,南扼陇山,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。高大的城墙,全用一色的大条石砌成,易守难攻。城北的虎墩,更是十分险要。远看,它不过是一个土丘,形如卧虎,近看,才知它与城墙隔河相对,四周俱是刀削一般的陡壁,中间挖出了一个平台,又有洞穴通连。守兵在上边放箭,下边就无法靠近。这虎墩的最高处,是一个半亩见方的平地,中间盖着一个石楼,楼后有一道云梯与城中相连。图海带着人马,猛冲硬打了七天七夜,结果损兵折将,一无所获。急得图海非要亲自率队冲锋,却被周培公拦住了:“军门不要急躁,想不出攻上虎墩的妙策,谁上都是一样。学生有一计在此,且待明日,定可拿下它。”
      图海闷闷不乐地随着周培公回到大营,正要问他有何妙计,却见塘马送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军报,原来,朝廷探得贵州省有一万叛军,正星夜兼程赶来平凉,增援马鹞子,再看后面,却是几份有关南方局势的战报。原来孔四贞已经回到京城,被康熙迎入内宫,可是孙延龄投降之后,却被吴世琮诱以军饷,在桂林城外杀害。吴世琮又带着汪士荣写给傅宏烈的亲笔书信,把傅宏烈骗到广州杀死。朝廷命令各省巡抚,严密缉查汪士荣,如果拿获,就地处决。
      傅宏烈惨死的消息,使周培公的心情十分沉重。周培公想起了当年和傅宏烈同船八天,一路清谈的情景。他的刚正不阿,他的诚恳谦逊,尤其是他对撤藩的精辟见解。都令周培公十分敬佩,可是,他过于相信汪士荣,以致上了这个奸佞小人的当,壮志未酬身遭大难,想起来真让人痛心哪!图海也是傅宏烈的老朋友。康熙初年,自己被贬之时,曾得到傅宏烈的不少帮助。在傅宏烈被逮入京之时,图海又见到他不畏死难,敢于直言面君的气概。三藩闹事之初,傅宏烈招募义军,拖住了孙延龄和尚之信的后腿,更是有大功于朝廷啊!可是他,他怎么却被汪士荣这小子骗了呢?哼,如果汪土荣来到这里,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为傅宏烈报仇。
      眼下,军情正急,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,去怀念祭奠亡友,而贵州一万叛军即将开来的消息,更不容他们有片刻的延误。当夜周培公调集中军兵土,紧张地准备了一番。次日拂晓,攻打虎墩的战斗又打响了。虎墩上的守军,还在不停地放箭,忽见官军队伍中,树起了七百多根长竿,竿头绑着沾了油的棉被,每根竿子由五名健壮的兵士举着,宛如一支大火把。蜂拥着冲向虎墩。上面的守军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呢,这七百多支大火把已经把虎墩包围了起来,一声喊,又扔上了中间的平台。霎时间,整个虎墩,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,下面的清兵,又用唧简一个劲儿地向上喷油。高原风席卷而来,真是火仗风威,风助火势。虎墩上的守兵哭爹叫娘,乱成了一团。上面虽然有井,可是哪里能救得了这大火呀!王吉贞带着满身的火冲到虎墩南边,高声哭叫着:“爹爹,快来救孩儿一把吧。”喊声未绝,他已被烧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
      图海见火攻得手,指挥兵士架起云梯,攻上了虎墩,又把红衣大炮也拉了上来,居高临下,炮口直对着城内,“轰轰”,两声巨响,城内已是一片火光,一片哭声。他兴奋地喊道:“好,好啊,炸得痛快,炸塌这座贼城!看他马鹞子敢不投降!”他正要下令,让炮手继续开炮,周培公却把他拦住了:“军门,不要再打炮了。”
      “啊!为什么?”
      “这座城里不只是叛兵,还有四万百姓呢,我们这支军队,在察哈尔时,已经抢掠了不少民间财物,现在,兵士们一个个红着眼盯着城里。再来一次屠城,虽然获胜,也难免有罪呀!”
      “嗳!这是打仗,不能发善心。你是怕将来明珠会参你是吗?有我呢!”
      “不,军门!如果能利用这个形势,逼使王辅臣与朝廷缔结城下之盟,对收降王屏藩,安定西线局势都是大有好处的。”
      “嗯。那么,你说,该怎么办?”
      “学生愿借将军虎威,凭三寸不烂之舌,说降王辅臣。”
      “啊!这怎么能行,王辅臣首鼠两端,张建勋阴险毒辣,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!”
      “军门关爱之情,学生感佩于心。但眼下,我强敌弱,王辅臣除了投降,只有死路一条。况且我们必须赶在贵州叛军之前,拿下平凉。兵贵神速,不能再迟了。我明早进城。请将军在明日午时向城中居民稀少的督衙后边再开上两炮,助我成功!另外,请军门传令,让城东的围城部队,退到五里之外。”
      次日一早,周培公青衣小帽,骑马来到平凉东门口叫城:“喂!城上军士听了:我乃大清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,有要事要与王辅臣将军商议,快快开城!”
      东门的守将是张建勋。他接到城楼上军校的报告,一边派人去禀告王辅臣,一边亲自登上城楼,一见下边站的果然是周培公,不由得心头火起:“好一个阴险狡诈之徒,又来施什么鬼计?俺老张不是好惹的。”
      “哦——如此说来,你就是张建勋将军喽,眼下的情势,你我心中都有数,不必做此口舌之争,在下是特来给你们指一条生路的。”
      张建勋骂了一声:“滚开,老子不上你的当。”他正要下令放箭,一个旗牌官匆匆跑上城楼,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,他愣了一下改口说道:“好吧,我们王军门传你进去,暂且寄下你这颗首级。如有半句差错,你休想出城。”
      城门吱吱呀呀地开了,周培公正要打马进城,却见远处突然飞跑过来一匹骏马。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马上向周培公一拱手说:“你我一同入城如何?”
      周培公一楞,仔细打量这人。见他身材修长,细眉俊目,虽略带病态,却是面如三春桃李,身似玉树临风。便诧异地问道:“足下何人,你我素不相识,为何要同踏这凶险之地呢?”
      “哈……我是何人无关重要。大周皇朝五万精兵旦夕可至,平凉城又何险之有呢?”
      周培公陡然一惊:“啊?听话音此人定是吴三桂派来的,他还要盘问,城内的张建勋却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:“啊,好好好,老朋友来了,先生,您好啊!”
      周培公又是一惊,诧异地问:“怎么,你们认识?”
      那人从背上抽出一柄玉萧拿在手中抚弄着,嘿嘿一笑说道:“不才汪士荣,待从云南赶来看望几位老朋友。想不到咱们两国来使,竟要一同走进这平凉城了。请吧!”
      大清的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和吴三桂大周朝的谋士汪士荣,双双来到平凉,又同时并辔入城的消息,轰动了全城。军士们都想看一看,他们此行。究竟会为这支连遭惨败的大军,带来什么样的命运。
      王辅臣此时的心境十分复杂。刚才,东门口的兵士来报,说是周培公要入城见他,他的心里又喜又惊,喜的是这一下抓住了烧死王吉贞的仇人,可以为儿子雪耻复仇了;惊的是周培公竟有如此的胆量,竟敢在这样的时刻,只身一人闯入这已经杀红了眼的平凉大军中。他派人在外边支起了一口大油锅,点着干柴烧旺了火,准备着一言不合就把周培公抛入油锅,活活地烹了他!可是汪士荣怎么也来了呢,他为什么又偏偏和周培公遇到了一块呢?他们两人各保其主水火不容,假如在这里争执起来,自己又将怎样调处呢?
      此刻,龚荣遇的心境也是十分矛盾。从长远说,他希望培弟能说服王辅臣,投降反正归顺大清,既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,又能与培弟、与老母团圆;但心里却又不希望培弟冒生命危险进入之虎穴狼窝。当他听到王辅臣下令支起油锅,又看到这蒸腾而起的油烟时。他的心收紧了,连忙走到王辅臣的面前;怀着深深的关注劝说道:“大帅,康熙皇上和吴三桂两家,对我们都有恩有怨。这次交战,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,对以后的事,不能不多留条后路,汪士荣这个人,内含狡诈,言而无信,咱们已经上过一次当了。虽然他说已经带来了援兵,可援兵在哪几呢;即或真的有援兵,能保准打败图海吗?我们不能不多个心眼呀!”
      “嗯,兄弟你不明白,我们刚打了败仗,若果就此投降,结果会是怎样呢?我不得不为将士们着想啊,何况吉贞他已经……咳”
      王辅臣说不下去了,龚荣遇深情地说:“大哥,我明白你的难处和苦处。这样吧,把他们请进来,不管是什么话让他们都说完,咱们再慢慢商议个办法。既然两家都来了,总是多了个可供选择的机会。大哥,你看这样好吗?”
      王辅臣没有马上回答,他心里明白,一来龚荣遇说得有道理,二来眼下城中只有不到七千人。这些人又大部分是龚荣遇的部下,他的话自己能不听吗?沉思了好久,才吐出一句话来:“传令,放炮,开中门,迎接客人!”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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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7:59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十四章 出奇谋浩气惊四座 入险地正言说愚顽
     
      王辅臣的总督行辕中门洞开,两行锦衣花帽的亲兵,在甬道两旁井然有序地排列着。几十名中军护卫,举着寒光闪闪的大砍刀,组成了一条刀胡同,正堂前边的天井院子里,支着一口大铁锅。锅下烈焰熊熊,锅内滚油翻腾。柴烟、油烟混在一起,把好端端的一座院落,薰得乌烟瘴气、阴森恐怖。
      周培公看着这故作威势的排场,不觉暗暗一笑。他整整衣衫迈着沉稳的方步,穿过刀丛剑林,昂然走到正堂。
      汪土荣知道,王辅臣这一套是摆给周培公看的,所以心中十分坦然,待武士们收了刀剑之后才微笑着走了进来。一见面,就是熟不拘礼的热情问候:“啊,辅臣兄,久违久违。各位老朋友都好啊!一别数年,辅臣兄还是这样凛凛虎威、烈烈英风,真是可敬可佩呀。汪士荣今日特率五万精兵,与辅臣兄会猎于平凉,振汉家之威风,灭夷狄之锐气,把图海这老匹夫好好地收拾一下……”
      他说得热情洋溢,也说得慷慨激昂,可是除了张建勋之外,别的人却都反应冷淡。王辅臣沉着脸把手一挥,止住了他的唠叨,突然向周培公怒声问道:“你是谁,进了我这督军行辕,怎么连个名字都不报,难道是个不知礼法的狂妄之徒吗?”
      周培公神情自若地瞟了一眼王辅臣,带着轻蔑的微笑开口了:“王将军这是在问我吗?不才乃荆门书生周培公,也就是你刚才传令要‘请’的周先生。将军既然说了‘请’字,又这样看重礼法,那么对你请来的客人,就当以礼相待。为何堂下摆了这刀丛油锅,堂上又是如此地倨傲不恭,慢说上邦天使不拜下国诸候,即令是平民相交,将军这样做法也不合主人之道吧?”
      上来的第一个回合,王辅臣就被周培公这又挖苦又责怪的话打败了。他张口结舌,不知如何回答,过了好大一会儿,才挤出一句话来:“哼。好一张利口,好一个说客。汪先生,你请坐,我先请教一下这位周先生:你我两军对垒,胜负未分,你进城见我,有何要事呀?”
      “什么,胜负未分,哈……,将军以三万训练有素的精兵与我开战,交手三次,十损七八,如今,将军固守这弹丸孤城,内无粮草外无援兵,只要我们图大将军一声令下,立时三刻,平凉就将化为一片焦土。请问将军这‘胜负未分’几个字,又是从何谈起呢?”
      周培公这次进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。他知道要想叫马鹞子王辅臣投降,就决不能在他面前示弱,只能镇之以威,晓之以理,先打掉他的锐气,灭了他的威风,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。进了辕门之后,他见到王辅臣和张建勋对自己和对汪士荣明显地采取了不同的态度,所以自己也拿出天国重臣的威势来。两番对话,都是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气。
      果然,王辅臣被激怒了。他“啪”地一声拍案而起,用颤抖的手指着周培公喝问道:“我来问你,刘春所带的一千骑兵,可是你施用奸计,致使他全军覆没的?”
      “噢,不不不,君子不掠人之美。此乃图海大将军亲临指挥。”
      “那么泾河大战呢?”
      “图大将军乃我三军主帅,自然也是他的功劳。在下职司参议,当然也要尽一份微薄之力。此一战,令将军报兵折将,当年雄威丢失殆尽,而在下不习武,不知兵,在紧急关头,却为将军放开一条生路,实在惭愧得很哪!”
      听着周培公的奚落,王辅臣怒不可遏了:“我再问你,火烧虎墩的毒计,出自何人?”
      “哦,将军不要这样怒气冲天。两军相遇,岂有不想取胜之理。虎墩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不用火烧,又怎么能夺到我军手里呢?昔日诸葛武候就善用火攻,学生不过是读史书而有得,步先贤之后尘罢了,倒让将军夸奖了。”
      周培公正在侃侃而谈,不提防王辅臣却突然冲到了面前,颤声说道:“好,你承认了就好。我儿子王吉贞惨死在你的手里,今天我就要你给我的儿子偿命!看见院子里的油锅了吗?你刚才说得很对,我这平凉孤城,确实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,马上就要被你们攻破了。可惜的是你不能再去皇上那里请功领赏,却要葬身在这油锅之中了。”
      “哈……,王辅臣哪王辅臣,你枉带了三十年的兵,也枉称这关西马鹞子的美名了,连兵法上最简单的‘知已知彼’这四个字都没有弄通,真是笑煞人也,哈……”
      正在狂怒之中的王辅臣,被周培公这傲慢的笑声闹懵了,“嗯?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      周培公还在笑个不停,眼泪都要笑出来了。突然,他止住笑声,正颜正色地说:“今日我周培公布衣青衫,来闯你马鹞子的辕门,早将生死置之度外,而你却用死来吓唬我,这是不知彼;分明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,却栽赃到我的头上,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样无理的话来,是不知已。怎么,这点道理你也不懂了吗?”
      王辅臣可真糊涂了:“什么,什么,我亲手杀了我的儿子,你疯了吗?”
      “哼哼,王将军,你的儿子好端端地住在京城,沐浴皇上恩泽,安享富贵荣华;而你却背信弃义反叛朝廷,把儿子推向了断头台。皇上怀仁慈怜爱之心,施天高地厚之恩,不但不杀你的儿子,还特旨放他出京,与你团聚;你却把他拉入叛军,使他也陷身泥潭。而在至急至危至艰至险的关头,你自己安坐城中闭门不战,明知天军要攻打虎墩,而且一定能拿下虎墩,却非要把儿子送到必死之地,你的心中,何时替儿子着想过,你做父亲的慈爱在哪里?这难道不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吗?”
      几句话,问得王辅臣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,周培公却一发而不可止地说了下去:
      “皇上待你王辅臣不谓不厚,将你抬入旗籍,对你寄以重托,让你开衙建府,位极人臣,可是你却残害大臣,欺凌百姓,无端造反,抗拒天兵,把皇上赐给你的豹尾枪束之高阁,也把皇上对你如海的恩情抛到脑后,这是你为臣不忠;三军将士追随你几十年,都想跟着你建功立业,讨得个封妻荫子的前程,而你却以一已之私,把他们领上歧途,使他们血洒疆场,魂游荒漠,今日平凉已是势如累卵,危在旦夕,而你还执迷不悟,要令全军将士死无葬身之地,这是你为友不义;城中数万百姓,早已断炊,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于耳,他们翘首以待的是化干戈为玉帛,拨迷雾而见天,但是你却一意孤行,置百姓死活于不顾,要让平凉百姓陷于血海战火之中,这是你为官不仁;抚远大将军图海奉了皇上的旨意,命我入城,向尔晓以大义,指明前途,而你却出言不逊,相待无礼,又摆出这刀山油锅,以死相逼,定要绝这一条生路。这是你的谋事不智;当今吴三桂这个首鼠两端、反复无常的乱世奸贼,已陷入众叛亲离、朝不保夕的困境,而你却仍将欺世盗名、卖主坑友的汪士荣迎入军旅,待如上宾,这则是你的见事不明。似你这等不忠、不义、不仁、不慈、不智、不明的无知之徒,如何能当得起关西马鹞子的美名,又如何能作这三军统帅?今日周某把话说到这里,何去何从,王将军,你自己斟酌吧!”
      周培公一气说完,昂然走到桌前,拉过一把椅子来,撩袍翘腿坐了下去,目光如电地扫视着堂下众人。
      这一番义正辞严、酣畅淋漓的斥责,把王辅臣骂得满面羞惭心惊胆寒,刚才那凶神恶煞般的气焰,突然消失了。他惶惶不安地连连后退着,终于跌坐在椅子上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      王辅臣的部下从啸聚山林到从军入伍,都是血战疆场的亡命徒,戎马半生的兵油子。特别是王辅臣的中军卫士们,刚烈勇猛而野性难驯。他们哪听过这句句入耳、针针见血的大道理,哪见过这满腹经纶、口若悬河的盖世奇才啊?一个个脸上虽然如痴如呆,心里却暗暗赞佩。
      张建勋见势不妙,连忙向汪世荣投去求助的眼神,汪世荣呢,心中也是忐忑不安。他知道,就才而论,自己恐怕不是周培公的对手。王辅臣手下的鲁莽军汉那就更不堪一击了。看着王辅臣垂头丧气、自悔自责的神情,汪士荣心里很清楚,刚才周培公的一番陈辞,显然已经把王辅臣说动了心。如果任周培公再说下去,这支部队马上就会反戈投降,这太可怕了!这次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平凉,为的并不是吴三桂,而是按照在广州与尚之信商量好的计划,要拉着王辅臣东进,从汉中、西安,直下中原,搔扰官军的后方,让尚之信能够从容起事。可现在看来,不但这个计划难以实现,闹得不好,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出平凉城,都成了问题。这可怎么办呢?
      汪士荣是个足智多谋之人。他斟酌一下形势之后,马上想好了对策,他要再一次借用张建勋的匪性把这里闹个天翻地覆。正当他抬起头来要向张建勋递眼神的时候,张建勋也正在朝他这边看。四目相对,什么话都不用说了,他冲着张建勋咬咬牙,悄悄地做了个杀头的手势。张建勋心领神会,大喝一声:“哪里冒出来的酸秀才,竟敢在此口出狂言,欺凌我们大帅。来人,与我拿下!”此言一出,他的几个亲兵便答应一声向周培公扑了过去。
      可是他们刚到周培公身边,又都愣在那里了。因为他们面对的,不是凶神恶煞似的金刚罗汉,也不是浑身战抖的稀泥软蛋,而是个一身正气,凛然不可冒犯的天朝使臣,是个知书明理儒雅斯文的书生!刚才他那一席话说得那么在理,那么让人心服,如今大帅没有发话,拿错了,或者伤害了这位周先生,我们可吃罪不起呀。
      就在这伙亲兵发呆之际,周培公不冷不热地撂出一句话:“哼,主将面前,部下可以任意发号施令;请来了客人,却又要捆绑捉拿。王将军,你治军的本领,在下今日领教了!”
      王辅臣陡然一惊,正要说话,张建勋却突然窜到周培公面前,“好小于,你想挑拨吗?今天叫你知道俺老张的厉害。”一边说一边把周培公当胸抓住,“嚓”的一下,撕开了他的棉袍,周培公被拉得向前打了一个趔趄,张建勋向亲兵怒吼一声:“绑了!”
      亲兵们知道张建勋的脾气,不敢怠慢,连忙又拉又拽地把周培公拧了起来。就在这拉拉扯扯之时,一道细细的红光闪过,从周培公身上“当”的一声落下一样东西来。周培公双手已被绑住,见此物落下,猛地挣扎出来,扑在地上,要用自己的嘴去衔起那东西。
      张建勋手疾眼快,蹿过来一脚踏住,又俯身捡了起来,放在手中端详着,原来是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罗汉钱。他看着看着,忽然淫邪地笑了起来:“嘿嘿,我当是什么宝贝呢,原来是一枚小钱。堂堂大清国的抚远参议将军,身上只有这点财物。嘻嘻,你别怕,俺老张金山银山都见过,不会昧了你的。你就是给了我也买不回你这条小命。不过,看你把它挂在脖子上,贴在心口边,倒是十分珍爱的。哦……对了,对了,我明白了,一定是京城哪个姑娘送给你做念物的。她长得漂亮吗,告诉我,她住在哪儿,叫什么名字,待咱老张拿着这个念物去会她一会。怎么样,你舍得吗?啊?哈……”
      张建勋还在得意洋洋地说着,不提防背后突然窜过一个人来,劈手夺过那枚罗汉钱,又拔出剑来“噌噌”几下割断了周培公身上的绳子,把他护在自己身后。这才又转过脸来,大声怒吼:“天使面前不准放肆,谁再敢胡作非为,我就宰了他!”
      变起仓促,厅上众人谁也不曾料到,一时间竟都被这大汉的作为惊得呆苦木鸡。周培公抬眼一看,这个救下自己的人正是奶哥龚荣遇。
      原来,自从周培公踏进辕门的那一刻起,龚荣遇就暗自下了决心,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奶弟,还要帮助他劝说王辅臣投降反正,他早就听人说过,培弟在朝里做了大官,很受皇上的宠信和重用。这次平凉之战,可真见识了培弟的本领了。想不到他一个文弱书生竟能在于军万马、生死搏斗之中,指挥部下神出鬼没地打败了带兵三十多年的王辅臣。更想不到,这位奶弟竞敢只身闯入这虎穴狼窝,面对刀山火海、油烹杀头的危险,神情镇定地说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道理来。他多么盼望王辅臣听了周培公的话,能幡然悔悟,痛下决心,做出明智的决定,向朝廷投降。可是王辅臣已经服软了,张建勋却跳了出来,又要在汪士荣的面前,重演西安府里杀官逼叛的故伎。就在这时,见到培弟身上落下的罗汉钱,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。
      这样的罗汉钱他也有一枚,也是时刻不离地带在身上。那是老娘给他们兄弟俩的念物。记得还是在他刚满八岁,培弟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,老娘用红线串了这两枚罗汉钱,珍重地挂在他俩脖子上,嘱咐他们无论到了什么时候,都要像亲兄弟一样同甘共苦、生死相依。当年因为家境贫苦。培弟还要读书,自己不得已才投了军伍。临别之时,老娘把他们兄弟拉到身旁,抚摸着这罗汉钱,谆谆嘱咐说:“孩子,娘的命不好,不能给你们留下财宝家产,这罗汉钱可是娘的一片心啊。去吧,孩子,等你培弟长大了,我让他带着这枚罗汉钱去找你,那时,你们兄弟无论到了天涯海角,看到这枚罗汉钱,就像见到娘一样。娘就在你们的身边。”眼下,自己的那枚罗汉钱还戴在心口,可是培弟的那一枚,却被张建勋扯下来了。而且,张建勋在放肆地嘲弄这枚罗汉钱,恶毒地侮骂自己的老娘!他终于忍无可忍了。培弟临危,老娘受辱,龚荣遇能不拔剑而起吗?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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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8:23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四十五章 三藩亡叛贼齐授首 天下定万民庆升平
     
      张建勋下令拿住了周培公,可是龚荣遇却又把他给救下了,龚荣遇的心境张建勋怎么知道啊!他这个人,一向飞扬拔扈,除了汪士荣,谁的话他也不听。在军中,龚荣遇的职衔比他低,可是职务却比他要高,而且从来不和他套近平、拉交情,他心里一直不痛快,只是因为王辅臣信任器重龚荣遇,而龚荣遇的武艺也不比他张建勋差,所以他平日才不敢公开挑衅。前些天泾河大战之时,马一贵战死,张建勋的部下伤亡惨重,他失掉了帮手也失掉了跳槽寻衅的本钱,这才不得不老实下来。想不到今天龚荣遇竟当着汪士荣的面,硬是夺走了罗汉钱,夺走了已经擒拿到手的周培公,他能咽下这口气吗?所以,龚荣遇的话刚落音,他就跳起脚来骂道:
      “好啊!你小子要反了吗?”说着唰地拔出佩剑,向龚荣遇逼了过来。与此同时,两个人的亲兵也都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将而拔剑相向,步步逼近。
      眼看着一场火并就要发生了,垂头丧气的王辅臣打了一个激灵。他虽然不知龚荣遇发火的原因,但刚才汪士荣的小动作他看见了,张建勋粗野的话他也听见了。周培公讲的那一番道理,像火一样在他心头燃烧。他不能让部下伤害了皇帝的使臣,更不能让自己的军中出现火并的局面。就在双方即将展开格斗之时,他猛然站起身来,怒斥一声:“住手,都给我退下!——周先生,您请坐。下边弟兄粗鲁无知不懂规矩,让您见笑了。刚才先生所言,虽然重了一些,却是句句在理。但既然你知道我犯了‘弥天大罪’‘无能治军’,又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?”
      听王辅臣的话音变了腔调,周培公心中暗喜,便诚恳地说:“王将军,弥天大罪可用弥天大功来补嘛。皇上皆有明言,以往钭军所做之事,乃是受人愚弄,在万不得已之下才铤而走险的,只要将军弃暗投明,朝廷岂有不赦之理?只要你愿意立功报效,朝廷又岂有不用之理,周某和图大将军愿以身家性命,为将军作保。”
      事情闹到这一步,汪士荣坐不住了。王辅臣已明显地透出了投降的心意,自己再不说话,就要全盘皆输了。所以周培公话刚落音,他就急切地接上了话头:“哼哼,说得好呀周先生,你替王将军作保,谁又替你作保呢?辅臣兄,你面前的这个人,乃是凶恶奸诈之徒。你损兵丧子,苦头还没吃够吗?图海的三万兵马长途跋涉又经恶战,已经疲惫不堪了,只要你再坚守两天,我带的五万精兵便可抵达平凉与你生擒图海,报仇雪恨。将军身居三边要地,异日挥师东进,平定中原,创不世之伟业,难道不比当满清的奴才强吗?埔臣兄,你可要三思啊!”
      厅上众将,听汪士荣说的也是头头是道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      龚荣遇却走上前来问道:“汪先生说别人不可信,那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?”
      “哦,哈哈,龚将军不必担心;我汪士荣这一来就不走了,要在这里与辅臣兄麾下的将士同生死、共荣辱。三天之内,救援大军如果飞能开到平凉,请龚将军砍下汪某这颗头颅以谢三军!”
      周培公微微一笑:“好,汪先生说得真好。在下想请问一下,你怎么知道有五万援兵开来平凉呢?”
      “嘿,我从云贵亲自带来的,焉有不知之理。”
      “噢,那你为什么不随军来,却要只身入城?”
      “啊,这有什么奇怪的,我特意赶到前边来报信的么。”
      “唔,你那五万兵马还在后边赶路呢,是吧?从云贵到此,千里奔波,不也是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马吗?至于说有五万人,那就更令人可笑了,吴三桂的总兵力是五十三万,三十多万陷在岳州拔不出脚来;十六万散布长江、汉水一带;还有不足六万人,驻防云贵川三省。请问,哪还有五万精兵呢?”
      “这,这……哼,我们的兵马从哪里来,不必禀告你周先生。”
      “你不说,我替你说!你带了不足一万的老弱残兵,怎么称得起是五万呢?你们星夜奔驰三千余里,又怎么能称得起精兵呢?算了吧,不要再玩自欺欺人的老把戏了。”
      “你,你,你这是血口喷人。我汪士荣乃陕西名士,自幼游学天下,从来是以诚待人,这‘欺人’二字从何谈起?!”
      “哈……好得很,你确实称得起‘名士’二字,你初学三秦,壮游三吴,足迹遍及南国,琴书携至天涯,精诗词,擅啸吟,会围棋,能双陆,潼关去西、武当向南,饮酒金陵,弹梁桑园,无论是通衢大都,抑或是云岭曹溪,何人不知你汪士荣的大名呢?”
      汪士荣心中一惊:“嗯?我与此人素不相识,他对我的经历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看来今日我要在此出丑了。他想驳回周培公的话,可他刚才所言既没有丝毫的贬意,又无一句差错,想驳回去,又怎么开口呢?只好搭讪着说:“啊,岂敢,岂敢,周先生过奖了。不过我是什么样的人,似乎用不着你来评说,天下自有公论!”
      “对。平心而论,你也确实有过人之处。美风仪,善姿容,举手投足,莫不温文尔雅;玉容花貌而又顾盼自怜。身为男子而形若处女;出入军中却无粗野之举。每至一处,撩拨得一街两巷赞不绝口,少男寡女从者若流。嘿嘿,汪先生,除君之外天下谁能有此风流,有此艳遇呢?”
      汪士荣听出这话音的嘲讽意味了,但自己一向以貌比潘安而自得,又怎能不认这笔帐呢?他还没想好怎么说,周培公又开口了:
      “汪先生游说布道于南北各地,纵横捭阖于诸侯之间。长歌啸吟,挥酒论文;临危不乱,神气自定。谈锋一起,四座皆惊;提笔千言,顷刻而成。凭着你的机变之能,如簧之舌,往返奔波于广东、广西、福建、云南以至陕甘、西域之间。或策划于密室,或鼓噪于军前。造谣生事,挑拨离问,煽动叛乱,惹起事端,阴险狡诈,坑蒙拐骗,八面玲珑,左右逢源。哼,这等心机,这等手段,普天之下能有第二个人吗?”
      “你,你……”
      “别着急汪先生,还有呢。你的德行,你的人品,与你那美若少女的容貌,更是差之千里,异若冰炭。你叛君王,欺父兄,背恩义,卖友朋,种种千奇百怪,人所不齿的行为,就是古往今来的元凶大恶也无法与你相比。怎么,还要我一一说出来吗?”
      汪士荣忽地站起身来,挥舞着手中玉萧,狂怒地尖叫着:“弟兄们,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!……”
      “哈……汪先生,没有你的胡作非为,哪有我的胡言乱语呢,我问你:吴三桂是你多年的旧主,你却背着他与尚之信勾连,为的是什么?傅宏烈与你有八拜之交,你口口声声尊他为兄长,却先借尚之信之手害他,又把他骗到吴世琮那里,使他惨遭杀害,这又是为什么?辅臣将军及其部下一向敬重你的才华智谋。用你的计策,信你的誓言,可你却一步步把他们推到了这荒漠之地,推到了这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的绝境,如今又要他们信你那五万精兵的鬼话,这是对待朋友的信义和诚心吗?当你的父亲病重之时,你不在床前尽孝,却欺母、淫嫂,做出禽兽不如的丑事,以至气死结发妻子,惹出漫天的大火。似你这等寡廉鲜耻之徒,这样的孝心,这样的名士,真是旷古少有,天下第一!”
      汪士荣不跳了,也不叫了,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,一口浓痰,涌上喉头,憋得他喘不过气来,手中玉萧拄在地上,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倒的躯体,可是周培公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:
      “汪先生,就说你这形影不离的玉萧吧,它来自何人之手,你又为何至今视若性命?假如你今日死了,我问你,你拿着它,又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父母兄嫂?是交还给嫂子呢,还是让你的父亲用它来责打你?天哪,天哪,连年的兵灾,已经使生灵涂炭,民不聊生了,为什么还要让汪士荣这样的衣冠禽兽活在人间呢?”
      周培公话未落音,汪士荣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,举起手中玉萧,“叭”地摔在地上。他踉跄几步,喷出一口鲜血,便倒地而亡了!
      就在这时,从城外虎墩的方向,闪过一道火光。闷雷般轰轰隆隆的响声,划过天际,降落在督军行辕的后院。剧烈的爆炸震得大厅的梁柱发出咔咔嚓嚓的响声。在场众人无不变颜失色,浑身战栗,王辅臣推席而起,奔到周培公面前跪下:“多谢周先生教诲。王辅臣我,我辜负皇上圣恩,愧对部下将士。我,我罪该万死啊……”
      平凉城四门洞开,一街两巷摆满了香案,全城百姓拥上街头,为终于逃过陷城之灾而欢呼。
      在一阵昂扬的军乐声中,大清抚远大将军图海和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,身穿吉服,骑在高头大马上并辔人城。王辅臣赤膊了上身,跪在城门口,自绑请罪。图海一见,急忙翻身下马,抢上几步,把他扶了起来,并命令部下,立即为王辅臣取来袍服,亲切地责备说:“辅臣你这是干什么?昨天培公已把你的心意向我说了,你虽然错走了一步棋,也是形势所迫嘛。如今,能够反正归顺,不但救下了这全城百姓,还可稳定西线战局,这也是一大功劳啊!”
      王辅臣从随从手中,取过那支豹尾枪。双手呈给图海:“图老将军,这是圣上钦赐我的豹尾枪,我辜负了圣恩,无颜再享此殊荣,现在呈给军门,请代我交还圣主。王辅臣愿随你回京待罪……”
      “哎……这是什么话。我们出京陛辞之时,皇上曾亲口嘱咐,一定要厚侍将军。图海我与你挥军一战,也是万不得己呀。这御赐金枪,辅臣兄还是留在身边吧。走,下一步的军事,还要你我携手并肩,共建新功呢!”
      穷途末路的吴三桂,接到西线战报,惊得张口结舌,再也说不出话来,起事六年了,满指望大旗一举,天下响应,挥军渡江,直捣黄龙,可是,打来打去,仍陷在衡岳一带,唉!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呢。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凭一时之意气,先降闯王,又降大清,更不该杀害了永历皇帝,以致在天下人的面前,弄臭了自己的名产,后悔莫及呀!
      吴三桂的日子确实不好过,他竖起了叛旗,打出了恢复汉家天下的招牌,可是响应者却了了无几。不但降了清朝的汉人骂他。连前明的遗老遗少,也都指着鼻子骂他。弄得吴三桂起兵造反,竟没有一个叫得响的理由。他知道自己臭,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到杨起隆身上,想利用“朱三太子”这个响当当的牌子,号召天下。可是,杨起隆不听他的节制,自行其事,结果弄得一夜之间,灰飞烟灭。杨起隆藏匿起来,再也不敢露头了。吴三桂打出了大周朝的旗号,可是,他只敢封自己为“大周朝天下都招讨兵大元帅”,却不敢自立为大周朝的皇帝。他怕因为自己称帝,得罪了天下群雄,而陷入孤立无援之境。可是,就这样,耿精忠,尚之信,孙延龄、王辅臣他们,还是不听他的,说是要和他共谋大业,却又各打各的算盘。谁也不对吴三桂掏真心。现在,耿精忠投降了,孙延龄投降了,王铺臣投降了,唯一保存着实力的尚之信,也在向朝廷暗送秋波.准备投降。吴三桂该怎么办呢?
      旷日持久的战争,消耗着吴三佳的兵力,也磨损着部下的斗志,军中已经发现了不少的怨言和牢骚,都在埋怨吴三桂,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当,为什么非要扯旗造反呢?造了反又不敢立国称帝,闹得部下抛妻舍子,除了卖命以外,一点好处都得不到。要在往常,军中出现这种议论,吴三桂绝不肯放过,轻则八十军棍,重则杀头。可是眼下,他不能这样办,军士们的牢骚,都是实情啊。唉,既然是各路兵马垮的垮了,降的降了,就剩下我独此一家,也不需再顾虑了,立即建国称帝,大封众将,借此机会激励将士,重振军威,说不定还能打出一个局面来。
      可是,康熙皇上却不肯给吴三桂机会了。吴三桂要封官封爵,激励将士,也没有康熙方便。王辅臣降了,以往的过错,概不迫究,连那个张建勋都官复原职;耿精忠降了,王位照旧;尚之信观望了几年,终于也降了,王位还是照旧。康熙对所有的人都宽大为怀,恩怨过错一笔勾销,命他们带罪立功,报效朝廷。不谅、不让、不饶、不恕的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吴三桂。
      一时间,各路胜利之师,从两广、福建,从甘陕、中原,铺天盖地地压向云贵,压向湖南。刚在大周天子龙位上坐了几天的吴三桂,在众叛亲离、连遭失败、又急又怒之下,终于一病不起,呜呼哀哉了。
      桃红李落,杨柳新绿;蓝天如洗,碧水似澄。一封封报捷的文书,乘着春风,飞向北京,飞向紫禁城,纷纷飘落在康熙的御案之上。
      乾清门外,养心殿前,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。康熙皇帝高高坐在龙位之上,抚摸着刚刚留起来的小胡子,满怀喜悦地望着济济一堂的满汉大臣,就在这时,太皇太后在宫娥们的簇拥下,颤巍巍地走过来了,一进门就大声嚷道:“图海,你回来了吗?”图海连忙跪下:
      “奴才图海给老佛爷请安!”
      “起来,给我说说,吴三桂那小子是怎么死的?”
      “回老佛爷,自从王辅臣投降了之后,吴三桂知道他的末日到了,可是,他还没当上皇帝呢,又不肯死心,便急急忙忙地在衡州即位称帝。宫殿来不及盖,就在瓦上刷了黄漆;朝房没有,搭了一溜席棚子。那一天,本来是风和日丽的,可是,吴三桂刚往龙位上一坐,忽然狂风骤起,乌云四合,霎时间,劈雷闪电,下起了瓢泼大雨。当作朝房的席棚子被卷上了半天空,大殿屋瓦上的黄漆也全被大雨冲掉了。吴三桂吓得从龙位上摔了下来,嘴歪眼邪,再也说不出话来,发了三天的高烧,就一命呜呼了!”
      周培公知道,图海这番话,不无夸张,但是太皇太后却听得心花怒放,她口宣佛号,连连说好:“阿弥陀佛,真是报应不爽啊!你们瞧,真龙天子在这儿呢,这龙位,除了我这孙子,谁能坐得住呢?皇上,有功的大臣要好好奖励封赏,也要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啊!”
      “是,是,祖母说得对。孙儿已经传旨下去,京城、全国都要庆祝哪!
      太皇太后笑了,康熙皇上也笑了,熊赐履、索额图、明珠、图海、周培公和满殿的大臣、太监、侍卫、宫女全都笑了。
      大清帝国在笑声中迎来了一个和煦的春天。
    人生若只如初见~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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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7]常住居民II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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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發表於 2012-1-17 16:08:43 |只看該作者

     
    第三卷 玉宇呈祥
     
    第一章 河堤决洪涛逞淫威 百姓苦县令树刚风
     
     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,连绵淫雨漫天飘落,老天爷像发了疯似的,一个劲儿地下雨。黄河、淮河水位猛涨,有几十处已经决了口子。大运河以及黄、淮支流,都改变了旧日的模样,浑浊的河水怒吼着,咆哮着,呼啸而来,奔腾而去,卷着泥沙,冲击河岸,打着令人心惊胆寒的漩涡。站在高处,放眼四望,只见水雾蒸腾,浊浪排空,到处是一片汪洋。
      就在黄河、淮河和大运河三河交界的地方,有一个小小的清江县城,因为地处水陆交通要地,朝廷在这里设了粮道。盐道,连接南北大运河潜运的船只,都要在这里打尖,上税。这个小县城本来只有一万多人口,现在大水漫堤,祸从天降,四乡八寨的难民,纷纷拥进城里,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十几万人。大街小巷,庙宇寺观,城墙根屋檐下,到处搭起了简易的窝棚,堆放着湿淋淋的行李,挤满了面黄饥瘦的难民。店铺关门,粮价飞涨,平日只要一个大子儿的烧饼,如今得花一两银子才能买到。
      清江县的知县姓于,名成龙,年方三十多岁,在这里当县令已经两年了。他为政清廉,很受百姓们的爱戴。说来也巧,他有个本家的堂兄,也叫于成龙,现任山东巡抚,刚正不阿,名声远震。人们习惯地称哥哥为大于成龙,称他这个弟弟呢,为小于成龙。小于成龙自幼丧父,由母亲于方氏抚养成人,他决心秉承母训,也要做一个像堂兄那样的清官。可是,他哪里知道,做清官并不容易。去年,皇上的舅舅,江南总督葛礼做寿,别的官员送金送银献礼祝寿,可他呢,却只送去了一双黑布鞋。这下子惹恼了那位总督大人,找个碴儿参了他一本,把个县令给革职了。如今新任的县令虽然没来,可是葛礼派的摘印官梁守义却已来到了清江。不过,这梁守义滑得很。他一看,清江县正被大水围困,吉凶难保,如果即刻摘了于成龙的印,他就得为治水保民担风险。所以,他人来了,却没急着摘印。他不摘,于成龙就没法交差,就得继续管事。
      此刻,于成龙搀着年过五旬的老母亲,站在城门的箭楼上。他望着城外的大水,和身边几十个满身泥浆的衙役,单薄的衣衫,抵挡不住阴雨中的瑟瑟秋风,他们娘俩心事沉重,不禁打了个寒颤。于方氏看着儿子说:“看这天,一时半刻恐怕还晴不了吧?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,怎么消受得了?儿是这地方的父母官,得赶紧打主意啊!”
      听了母亲的话,于成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“唉,娘说得很对,孩儿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。这清江县是朝廷的屯粮之地,可粮库不归我管哪。不说摘印官现在就住在那里,单是职守粮库的道台韩春和守备郭真,官都比孩儿大,管好几个县呢。他们守着粮山米垛,却看着全城百姓挨饿不管不问!今早,我已派人去请他们来商量放粮的事儿了。娘您老放心,会有办法的。”
      于成龙说罢,把母亲搀到里间休息。出来又叫上几个衙役准备到粮库去。刚刚出来,却见梁守义和郭真。韩春三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来了。韩春因是道台,职位最高,兼统文武,所以走在前头,远远看见于成龙站在上头,忙拱手寒暄道:“成龙兄,辛苦辛苦!唉呀呀,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,缺什么东西找我嘛!”
      于成龙行了礼,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大厅中,坐在石条凳上,一边说道:“韩观察,梁大人,郭大人,卑职今早差家人于禄至府呈递禀帖,想必已经展读了?”
      听了于成龙的话,三人对视一下,韩春笑容可掬地说道:“大札已经拜读,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。不过开仓救灾,事非寻常啊……呵呵,老兄在这里已是两年有余,啊,这个规矩还不懂吗?兄弟爱莫能助啊!”
      梁守义听了接过话笑道:“就是这个话。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,提及老兄,都是赞不绝口。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,水总算没进城,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,成龙兄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。不瞒你说,此次兄弟是葛宪台派来摘印的。不过,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,回去禀知宪台大人,说不定恐怕还得重加保奏呢!”
      听完这话,于成龙沉思了一会儿,冷冷说道:“梁大人过奖。我本萧然书生来,也愿萧然书生去。梁大人既然未收印,兄弟此时仍是一城守牧。朝廷备粮原为百姓,几位大人都晓得,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。万一激起民变,城内无兵,城外无援,请问谁承担责任,又如何善后?”
      郭真是粮库守备,听了于成龙的话,不安地说道:“我们到这里拜会您,也正为这事。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。不瞒老兄,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……”
      于成龙冷笑了一声:“咦,既然老百姓闹事,来一个打死一个,来两个打杀一双,何等爽快!他们既然闹事到库里,正是阁下该管,兄弟有什么法子?”
      郭真是武莽出身,哪里听得出于成龙话中有话,干笑一声说道:“那是,那是。若是万人起哄,兄弟也是鞭长莫及,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,要紧的时候,都不愿下手,真叫人没办法。”
      梁守义接住话茬儿皱皱眉头:“所以我们来,就是想借重你于老兄的威望。这些日子我已看出,老兄虽遭了事;但仍是众望所归,此地百姓肯听你的。由你老兄出面晓谕一下,弹压一下,我想定会收效。过了灾日,朝廷难道不来赈济?——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吗。”
      里屋的于方氏听到这儿,实在忍不住了,拄着拐杖几步出来,站在门口,满头白发巍巍颤颤,朗声说道:“十几日光景?你说得轻巧呀。你知道十几日断粮会有什么后果吗?那是上千条人命!”
      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,猛听局外有人发话,都是一怔。听了这话把梁守义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是个穷老婆子,却不认识。他断喝一声道:“你是谁?这是你说话的地方?你——”
      韩春却认得这老婆子是于成龙的母亲,忙止住了梁守义,说道:“这是于大人的高堂。……老太太,你有年纪的人了,好生歇着吧,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办法吗?”
      于成氏哼了一声,不但没有退下,反而拉过一根条凳坐下,拄着拐杖略一沉思,侃侃言道:“女人不当过问政事,我自幼读书岂不明白?但如今为民请命,也顾不得这个规矩。常说匹夫倡乱,一呼百应,古来教训有多少?一旦激起民变,老婆子敢问谁来承担?”
      老太太义正的言词,从容的举止,大家的风范,一下子使几个人都呆住了。他们你看我我看你,不知说什么好。
      过了好大一会儿,韩春方回过神来问道:“那,依老太太之见呢?”
      “如今情势,只有开仓赈灾,别无良策!”
      韩春冷笑一声说道:“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大轻巧了吧?不错,粮食有,但既不是我的,也不是你儿子于成龙的,那是朝廷的皇粮,今年还欠一百万石没来得及运往直隶——”
      于方氏打断了他的话接口说道:“那太好了,正好拿来解救燃眉之急。成龙,你打欠条,既然还有一百万担,那就借粮一百万斤救济灾民,事过即还。”
      “是!”
      梁守义一听吓坏了,他一摆手:“慢!”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,背着手躬身说道:“老太太,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,按一石米五钱计算,值五千两银子呢。令公子于大人囊空如洗,嘻——这笔开销,自何而来?守义倒要请教!”
      于方氏听了哈哈大笑,说道:“亏你大人名叫‘守义’!岂不闻义之所在,虽有害而不趋避?五千银子我还得起,我也不信百姓将来不还钱——请出笔墨来,写!”衙役们站在箭楼内外,早听呆了。他们自己家里也早已断了粮,巴不得有这一声,忙将于成龙的文房四宝端了出来。
      道台韩春职司所在,深知事关重大,怕担不了这个责任,断然说道:“不行!这粮食是军饷,皇上有专旨调拨给施琅军门练兵用的。动了一粒,在座诸公都有罪!”
      “好,说得好!看来你们这几个的官命比几万百姓的性命还值钱呀?”
      粮库守备郭真见话不投机,忙出来打圆场:“老大太,话不能这么说,这忠孝二字,忠在前啊。我们都是皇上臣子,我们怎好违抗天命呢?”
      “你读过圣贤之书吗?孟子云,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——你明白吗?”
      其实,于成龙早就想硬借粮了,只是知道这事儿关系重大,怕将来一旦问罪,连累了老娘。想不到母亲竟比自己还来得硬挺,不由得一阵惭愧,立起身来到书案前,刷刷写了几行字,来至韩春面前,身子一躬双手捧上,说道:“请大人签批。”
      这仨人,本来是找于成龙要他弹压饥民的,不防到这里碰了这个硬钉子。于方氏一口一个圣人语录,顶得三个人面面相觑,却又无计可施。韩春早已不耐烦,见于成龙逼他签字,铁青了脸,打起官腔说道:“于成龙,莫非你要逼迫本官——我要是不签呢?”
      于成龙拱了一下手说道:“大人,我奉圣命来守清江,如今内有十万灾民,外有洪水围城,是非常时机,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——连你诸位也在其中。城中富户的存粮我早已借空,有囤积居奇者,即是为富不仁,本县有责以国法治之!”
      话没说完,三个人已个个气得浑身发抖。梁守义“啪”的将案一击,脸胀得猪肝似的吼道:“于成龙,你也太狂妄!我此时就摘你的印!”
      于成龙仰天大笑,“现在摘印,迟了一点,也早了一点!”说着站起身来:“说迟呢,你早该摘印了,你怕洪水溃城担待责任;说早呢,既然没摘,我就要管到底,等放完粮,自然会将印交给你。”
      韩春眼见众衙役虎视眈眈站在门口,心下有点发怯,深悔今日出来竟连库兵也没带几个,哼了一声站起身搓搓手说道:“郭真,守义,天不早了,不能在这儿闲磨牙了,咱们走!”说完三人面色阴沉沉地都站了起来。
      于成龙居中向后一坐,脸一仰吩咐道:“哼,你们走不了啦。来人,封门!”
      “扎!”
      几十个衙役齐应一声,就地打了个千儿,“咣”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,摆出平日审案的气派,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龙两边。
      于成龙的面目毫无表情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本城富户韩春家有存粮。本县为救一城百姓,索借大米一万石。韩春,请签字吧。”
      韩春气得发昏,脸上变了颜色,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,回头看那两人时,也都痴痴茫茫如在梦中,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……略一迟疑,众衙役早炸雷般齐喝一声:“快签字,照打了!”韩春惊醒过来,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,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龙的衙役,个个手执半截黑半截红的水火木棍,看样子只要再一迟疑,立时就要动刑。自己身为朝廷四品命官,凭空屁股被打得稀烂,真要“万古留名”的了。他咬了咬牙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我就签字,看你如何逃脱圣上的三尺王法!”说着提笔向纸上疾书了几个字,“啪”的一声将手中毛笔一撅两截扔在地下。
      于成龙拿起纸来吹了吹墨迹,“嗯,好!只要肯借粮,本县不计较你咆哮公堂之罪。拿去,雇人将粮领至县衙后面关帝庙,回来禀我,由我亲自分发。”
      郭真原是武官,本想动武,可是一看不行,一来于成龙人多势众,二来于成龙毕竟是朝廷命官,如果一开打便占不了全理,又见韩春签了字,便道:“于成龙,字也签了,粮也借了,你小子该放咱们走路了吧?”
      “不,不,不,还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时,兄弟得把粮借到手才得放心。再说,兄弟我犯了这么大王法,不日即有泼天大祸,你们怎忍心立时就去呢?”三人没法子只好听命于成龙摆布了。
      当日夜里于成龙忙了一晚没有合眼,将运至关帝庙的一万石大米分发灾民,累了个腰酸腿疼。韩春他们三人也没闲着,联名具折弹劾于成龙。结果不到十天,总督府行文到了清江,令将已经革职的县令于成龙拘押在衙门里。当地绅民听到这消息,民情沸腾,奔走相告。于是就有人出头商议为于成龙写了鸣冤叫屈的万民折子,派人连夜送往京城。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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